王安忆·妹头
第一章
傍晚时,他在马路上看一个女孩吵架。
一辆出租从马路中间斜穿过来,在人行道边陡然停下,车门哗地打开,走出那
个女孩子。她绕过车头,跨到那边车门,又哗一下拉开,冲着里面说:出来,你出
来!那司机不得已的出来,说:出来就出来!虽然是行人稀少的时分,可还是围上
了一些人,他就在其中。人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孩子的气势又如此凌厉。
女孩子穿一条浅颜色的牛仔裤,足下登一双鹿皮矮靴,垂肩的直发微有些枯黄,但
依然柔软,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她叫出了司机,便跨到马路中间的快车道上拦车,
专拣那种桑塔纳型的出租车,一边说:打赌,我和你打赌,赌一百块钱!那司机说:
赌就赌。有几辆出租车绕过她开走了,而有一辆则迟疑地停下了。女孩子打开那车
的门,身体向里一探,大声叫道:你过来!这才是打暖气了,打暖气是什么样的?
是这样的!和她打赌的司机缩在后面,就是不过去,嘴里硬着:那是新车,我是旧
车。女孩有他这句话就把车门一关,这司机到底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迟疑地又把车
开走了。女孩回过头,说:你旧车?你不是说你是桑塔纳2000型?你明明不打暖气,
骗子,一百块钱拿来!那司机听了这话,就好像抓到理了,向着围观的人说:我怎
么会说是桑塔纳2000型?桑塔纳2000型是这样的吗?女孩并不饶他:你自己说,暖
气也打不出来,还要做生意,你随便叫谁来看,有没有暖气!她的声音又高又急,
可一个字也不含糊,清楚而犀利地吐出。她像只小鹿一样,绕着那辆出租逼问那司
机,司机几次忍无可忍,奋起反击,又被她逼了回来。
他从头至尾观看了这场吵架,直至那司机不收她车钱,让她下车,她又另打了
一辆出租,开走,结束。他想起了他的前妻,妹头。妹头就是这样的人。
妹头是她的小名,完整的叫法是阿妹头,简称为妹头。在上海话里,“妹”是
发“怀来”的音,十三韵里的第六韵,第一声,有些像羊叫:咩——,“头”则是
浊音,很短促的一收,又和上海话里的“豆”同音,叫起来,就有一种乡俚的娇憨,
是那种摔摔打打的宝贝。人呢?是生在闹市里的人口密集的弄堂里,这种女孩子,
从小到大,都有着一个特别亲密的女友的圈子,那种类似工厂里的小姐妹的圈子,
彼此都是称呼小名的,所以她的小名要比大名叫得更响亮。她的大名,叫做朱秀芝,
像这一类闺秀气十足且乡气未脱的名字,都是出自妹头那样的父母。父亲从常州乡
下出来,到上海学生意,最后学成一个绸布店职员,妻子是同乡人介绍的,不过是
苏州木读镇上的人,在上海的纱厂做细砂工,后来身体不好病退了,在家做家庭妇
女。老实,勤勉,本分,再加一点过日子的精明。
他们住在淮海路上一条弄堂里,这条弄堂要说也是正宗的洋房,红砖的墙面,
高高的台阶,石砌的圆拱门,宽大的木楼梯,荸荠色扶手的栏杆雕着花,天花板四
周也雕着花,窗是双层的,有一层是木百叶窗。要是一家一户住,那定是大户人家,
都可住的洋行的买办,可事实上,住的却是小家小户。像妹头这样的人家,就算是
上等的阶层了。他们住底层朝南的大房间,是一幢房子里最好的房间。要是一户人
家住,这一间大约就是客厅,而后面的,朝北的,略小些的,由另一户人家住的一
间,则是内客厅,抽雪茄,打牌,或者女眷们聚集的场所。现在这两个厅已经分隔,
封死。在那面墙画境线的位置以下,墙面突然收进了半匹砖的样子,这就是后来砌
上的。在这并列的两间厅外面,是楼梯,楼梯的另一侧,则应当是书房,更要小一
些,略呈狭长的,也是并列的两间,还是住了两户人家。再推后,便是厨房,楼梯
底下有个三角间,本是堆杂物的,如今做了谁家的卧房,可安一张床和一张桌,顶
里面的地方,却不够抬头的,只能伸脚。在厨房和三角间当中,由于房子的深度,
到了这里,光线已相当暗了,在这暗中,几乎看不见的,有一扇小门。这扇门的尺
寸,厚薄,和所用的木料,都与这座房子的体积,结构,气派甚不相称,它不仅是
窄小,还低矮,并且单薄,也没有锁和插销的装置,一推,便开了。不由眼前一亮,
北面的均匀平铺的光亮涌了进来。紧接着,洁净的边缘清晰的鹅卵石地面也扑进眼
睑。这里是后弄。这条后弄很意外地,人迹罕至,与前弄里的嘈杂喧嚣形成对比,
它相当寂静。
妹头家住的这间大间,南边,临弄堂,还有个内阳台。妹头家在这个内阳台里
做了个大大的文章。他们在内阳台的一侧,隔了一间,做成一个小卫生,里面有一
个抽水马桶,还有一个洗脸池。底层只有一个小卫生间,是套在内客厅里,也就是
与妹头家一墙之隔的,后面那家的房间里。因此,像对面的两户人家,因为隔不出
地方装卫生,不得不用马桶。二楼和三楼,因是作卧房设计的,有大卫生间,但又
是套在某个房间里的,其余人家,也要用马桶。住在洋房里,却用马桶,虽然不相
称,可也不奇怪。这城市,尤其是这闹市,就是有许多不相称。弄堂里有一首童谣,
便是唱的这个:赤膊戴领带,赤脚穿皮鞋。必要用沪语来唱,“领带”的“带”和
“皮鞋”的“鞋”,是发第一韵,“发花”韵,就响亮。节奏上呢?“赤膊”两个
字后面带有副点,和接下去的“戴领带”的“戴”,组成切分,下一句也是,唱起
来就十分昂扬。像妹头家这样有自家独用的卫生,在这弄堂里,又好算上层了。自
家搭的小卫生,仅占去内阳台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的地方,很宽松地安了一
张大床,床头放一个被柜,床脚一架缝纫机,还有地方走路。妹头的奶奶,就带着
妹头的哥哥和弟弟睡这张床。妹头则是同她妈妈合睡的,睡在大房间里。
大房间是一个很漂亮的,有着中产阶级气息的房间,它和很多上海中等人家一
样,将卧室和客厅做在一起,非但不局促,还很舒适,并且堂皇。在这个长和宽比
例适度,因而就显得很敞亮的房间里,靠着北墙,也就是方才说的,那一面凹进去
的墙下,放着一具镶有穿衣镜的大衣橱。离大衣橱半步距离,横向地,并列两张三
尺半宽的单人床,之间隔一张床头柜。再过来些,是一张三人长沙发,长沙发对面
的墙下,是一具五斗橱。沙发和五斗橱之间的那一片相当可观的空地,就是一张独
脚的圆桌,四把高背靠椅,形成了这个房间的中心。
家具一色抽木,西洋款式。抽木的颜色比较暗,光线又是充足的,于是,房间
里就有了一层暗光,显出一种古典的厚重的气质。床上蒙的床罩是垂了流苏的麻织
的质地,桌布,沙发套,房间通向内阳台的落地门窗的帘子,都是麻织,扣纱,流
苏垂地。这又在古典厚重之上,添了一层华丽。而那两张床,也并没有一点因为涉
及私人生活而生出押昵气,相反,它们使得整个房间有了居家的气氛,因而变得温
馨和实惠。并且,并且它还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房间的俗丽格调,它们毕竟是堆砌
过度了,几乎散发出一些奢靡的味道。但它们因于是那样的满满当当,实实足足,
倒正好反映出它们实是出自一颗纯朴的心,它本着勤劳的原则,照着中产阶级的摹
本,描画了自己的生活。
妹头和她的母亲睡在靠大橱的那张床,另一张床是父亲的。比较她的睡在内阳
台,奶奶床上的哥哥弟弟,就可看出她在家中受宠的地位。她脚上穿的是皮鞋,哥
哥和弟弟穿的则是出自奶奶手的,家做的布鞋。到了星期天,妹头穿上妈妈用各种
零头料子替她做的新衣服,妈妈再用一把火钳,将妹头的额发和辫梢卷得蓬松和弯
曲。把妹头收拾停当了,妈妈再接着收拾自己。这时候,妹头就在弄堂里,领受着
小伙伴们的艳羡和欣赏,共同讨论衣服的颜色,式样,还有发梢的卷曲程度。妹头
虽然受宠,可是并不受放纵,所以,她倒一点不骄矜,同人很合得来。她很欢迎这
样的讨论,因为成了中心,比往常还更谦逊一些。等她的父母终于打扮停当,姗姗
地走出,搀起她的手,将她从小伙伴堆里领出,这时候,由不得她的,便也矜持起
来。这一家三口啊!你能说他们就不是从隔壁的公寓里走出来的?男的,穿着浅色
的西装,双色镶拼接缝的皮鞋,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女的,白色真丝的长袖衬衫,
束在西装裙里,臂弯上挽了一件西装外套,玻璃丝袜,高跟鞋,头发是化学电烫的
短发,但做得很自然,只在前额上,波浪略大一些,但很快便顺下来,变成小小的
一卷,从耳后弯到腮边。小姑娘,则是像天使似的。在邻人们的啧叹声中,他们走
出了弄堂。
这是这个家庭的黄金时代。最好是,大人永远不要老,孩子永远不要长大。做
不到永远,那也慢一些,让人们充分地享受够了,再说。妹头睡在大房间里,妈妈
的床上,枕头是宽大松软的,木棉芯子,荷叶边绣花的枕套。被子是鸭绒被,缎子
包的胆,再套一个棉布的贴花的被套,中间镂空一个棱形的方块,露出内胆的缎面。
由于十分的舒适和得意,妹头忍不住要动来动去,滚来滚去,这就要遭来妈妈的责
打,怪她要把被子蹬破。要知道,这是鸭绒,绒头很细,有针尖大的缝,绒头就要
钻出来。妈妈给妹头看内胆的接缝,都镶着双边的滚条,一条墨绿压着一条铁锈红。
针脚那么细密,几乎就看不出针眼。要是把它蹬脱线了,怎么办?妹头流着眼泪躺
倒了。这会老实了,老实了一会,就进了梦乡。妹头由于和父母生活得贴近,其实
是比哥哥和弟弟更多地挨责打。吃饭嘴里吃出“咂咂”的声音,要挨责打;坐相不
好,坐在椅子边上,将椅子朝后翘起来,也要挨责打;和弟弟吵嘴,奶奶生了气,
向妈妈告状,当然,她可能告的是完全另一件事,告她自己到橱里拖了所毛线衣去
给楼上玲玲看,更要挨责打。这样的责打,一方面是使妹头学习了做女人的规矩,
这规矩不是深宅大院里的教养,也不是小户人家的带有压迫性质的戒勺,而是这样
弄堂里的中等人家,综合了仪表,审美,做人,持家,谋生,处世,等等方面的经
验和成规。既是开放,又是守旧的一点原则。这点原则,在妹头身上落实得挺完美,
她真的长成了一个聪明,能干,有风度,又有人缘的小女人。但另一方面,这样频
繁的责打也使得妹头有点皮厚。这皮厚,倒不是寡廉鲜耻的意思,而是,有承受力,
在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
妹头在弄堂里和学校里,都不是最出挑的那个。最出挑的那个。或者是独立独
行,或者是众星捧月地身边聚一大帮人,妹头这两样都不是。她总是有伴的,不多,
那么三个或者四个。这三个或者四个中间,又总有一个是最最要好的。但也不是确
定哪一个,而是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那个,这样便于说其他两个的坏话和不满。
这样贴近的好朋友,互相总是要有些看法的,要她们憋在心里决不可能,她们都不
是含蓄的人。可她们也不是对人严格的人,只不过有点小心眼,再带点嘴尖。所以,
挑剔过了,之间的友谊反倒更亲密了。倘不是好朋友,谁能让她们这么计较?她们
这些一伙的,在一起玩,大多就是胳膊和胳膊勾在一起,头碰头地,小声嘁嘁喳喳,
不时翻起眼睛,向某一处瞟一下,十分机密的神色。在这一小伙里,妹头就是个头
了。她的各方面,似都要比其余这几个出色一些,也更有主意,性格则更强硬,表
现出领袖的素质,虽然,在更大的范围里,她们这一伙可能是比较沉默,比较不引
人注目的,但在她们内部,也是有着头脑人物。并且,在没有交手的情形下,她们
也许没有什么声色,一旦要交手,人们会发现,这一伙是相当不简单的。她们甚至
要比那些平时出头露面的更具有潜在的能力。她们的判断,答辩,反应,以及引而
不发的沉着,都胜人一筹。更令人们吃惊的是,她们对事物的看法,竟然是相当独
到和精确的。她们自成一体,不受局势和潮流的影响,所以站不到风头上去,可这
不表明她们没有立场,是浑浑噩噩的一伙。
妹头在弄堂和学校的小圈子里,有一个共同的成员,就是楼上的玲玲。玲玲住
二楼朝西朝北的一间房间,房间里套了一个大卫生。可是这个大卫生不仅是通向玲
玲家房间,还通向另一间朝北的小间,这小间一直横向二楼楼梯,将三角形的楼梯
间接了起来,住了又一户人家。所以,这个大卫生就成了两家共用的卫生,同时,
也做了两家共用的厨房。这条弄堂的房子,在二房东的手里,根据不同的房客的身
份,要求,都进行了不同的改造,所以,房子和房子外部尽管一致,内部却千差万
别。玲玲家有姐妹四个,加上父母,一家六口住这一间房间,在弄堂里也算是好的
人家了,但比起妹头家,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玲玲在姐妹中排第三。在弄堂里,流
行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行三的女孩都是家中最漂亮又最聪明的女孩,所以,玲玲
便也认为是她家姐妹中最漂亮聪明的一个。她的漂亮主要体现在“白”上面。像她
们弄堂里出来的孩子,脸色都是带些黄的。是那种清淡的,且带着偏狭口味的饮食,
使这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嘴巴都很刁钻。她们这不吃,那不吃,专捡一些古
怪的少见的东西吃,比如海瓜子,比如糟鸡爪,比如缝衣针大小的海蜒拌点麻油。
饭是要烧成泡饭,尖细的筷子头在水里捞上几粒米粒儿,那么吃。这样少油水又味
道细致,她们的舌苔都干净得几乎透明。她们的皮肤也是透明的。又是居住在这样
深而阔大的楼房里,逼厌的房间,人口拥挤,她们本来就少见太阳,出于生怕晒黑
的偏见,又格外不愿见太阳,不喜爱户外运动,皮肤更没了活力。在黄黄的脸色中,
玲玲的皮肤显得格外的白,但并不是说气色好,而正是相反,她比其他女孩子更加
孱弱。她的白是单薄的,稀释的白,就好像她缺少某一种什么色素,任何颜色都要
比别人浅一成。她头皮是褐色的,眼珠子是褐色的,眼白呢,白过头了,倒有点泛
蓝,这就使她看上去有些异样。她的头和脸很大,也是和身体相比的缘故,黄褐的
头发薄薄地贴了头皮,编了两条齐肩的辫子,因为分不出头发来作刘海,就光着额
头。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双眼皮也几乎看不出来,很细的一道。鼻翼很小,
仔细看去,便看见它们在轻微地翕动着,好像呼吸有些急促似的。嘴唇宽而薄,人
中较长,就使得嘴形有些“包”,这种嘴形的女孩子大都有着暗藏的心计。其实,
她所有这些都反映出佝偻病的症状,这些症状却使她变成了一个干净,白皙,精巧
的小姑娘。
妹头的脸色也是黄的,但比较人家的黄,她的黄里则含有一种质地比较厚密的
牙色,这使她在某一些情形下,或者是受了光,或者是受了热,她的脸色会忽然焕
发起来,变成光润的象牙白。并且,在她发育的青春期,这样美好的肤色就会长驻
不褪。这大约是因为她家毕竟有两个男孩子,男孩总是喜爱味厚的东西,所以,饮
食就比较荤,口味也比较开放。和两个食欲旺盛的男孩同桌吃饭,往往会有一种争
夺的气氛,这最能刺激胃口了。因此,妹头的营养就要比弄堂里其他女孩丰厚一些,
胃口也大一些,甚至有着一些美食的倾向。等到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已经会烧
几个很像样的苏锡帮的小菜了,四鲜烤夫,糖醋小排。当然,此时还只是些浓油赤
酱的菜种,更进一步的,还有待她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过程中,慢慢学习。
妹头的头发,是比较黑亮而且浓密的一种,由她妈妈做主的时候,总是将它留长编
成辫子,然后用火剪烫弯辫梢和刘海。她妈妈多少有些把她当洋娃娃的心情,这也
是小时候宠她的原因。可等到妹头有权力为自己头发作决定了——这种权力,弄堂
里的女孩子都是比较早获得的,她们的形骸稍一脱离小孩子,有点小女人的样子,
父母就给了她们平等权,尤其是妹头的母亲,当妹头不再是个洋娃娃了,她便急于
她作自己的姐妹——这时候,妹头便改作短发了。在做母亲的姐妹这一点上,妹头
的性急也是一样的,她来不及地要长大,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这也是和母亲给她
的印象有关的。妹头不像有些孩子那样,单纯地从儿女的角度看母亲,这样,母亲
就只能是母亲。她却不,她还从女人的角度看母亲。
妹头的妈妈是一个好看的苏州女人,她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平日里,她
多是穿家常的蓝布或者花布衣服,蓝是毛蓝,花布呢,又多是浅色的底上细小的碎
花,两样都是贤淑又带点妩媚。等到了节假日要出门了,她便换了比较正式的装束,
比方方才说过的那一套洋装。这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文雅的女学生。到了夜里,
妹头的妈妈则穿上苹果绿的绸睡衣裤,袖口,裤边,都绣着小朵小朵的草莓红花样,
于是,陡然的娇艳起来。妹头很爱看她母亲,怀着喜欢和羡慕。母亲的每一件衣服,
每一种装饰,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好看,并且有趣。比如,她用指甲油给手提包和
皮鞋上的金属扣上光,她两只手指捏着沾了指甲油的棉花球,小手指则抵着擦拭的
皮鞋或者皮包,手指的骨节由于用力而略略有些突出和发白,就显得格外修长。还
有,她织补长统丝袜。她从来不把长统丝袜送去弄堂口那两个专补丝袜的女人那里,
花钱请她们织补。那两个女人,从早上起,便背靠着街这边,朝阳的墙上,鼻子垂
在绷箍上面,补着丝袜上的破洞。太阳先是照在她们面前的圆凳,一堆补好和没补
的丝袜,然后慢慢移到她们的手上,脸上,弯着的背上,再移向她们上方的那面墙,
最后,从墙上移走,她们也就收摊了。多是些保姆模样的乡下女人,送来她们女东
家的丝袜,补一个洞一毛钱。妹头的妈妈也有一个绷箍,茶杯口大小,将破了洞的
一面网在绷箍上,撑开,撑平,然后用一根极细的针,一针一针挑。由于专心,妹
头妈妈的眼睛略略有一点斗鸡,却并不难看,而是带一些稚气。她也是用两个手指
捏一根针,小手指向下抵着箍,那么缝着。再有,洗头以后,头发里裹着卷发的纸
卷,头发因为卷紧了,就短了,短到耳朵上方,妹头的妈妈就变成了一个外国女人,
活泼和风骚的那种。什么时候,妹头也能做着妈妈所做的一切呢?
王安忆·妹头
第二章
妹头的短发,不像她那个年纪的孩子那样,中间挑一圈头路,系一个小辫。她
是正中略偏一些的地方,分开,额前留几络不规整的散发,然后用火剪烫得蓬松了。
发少的一边,挽在耳后,发多的一边,就由它垂下来,遮住一些脸颊。这果然使她
成熟了不少。妹头的脸是一种略短的瓜子脸,这种瓜子脸是比较俏丽活泼的。她的
眼睛是杏眼,分得较开,就使脸相变得开朗了。因为眼睛分得开,鼻梁这儿就自然
显得有些平,事实上,从侧面看,她还是有鼻梁的,甚至算得上挺拔。但这一点埋
没无碍大局,相反还给她带来另一样好处,就是年轻。尽管她远远没到需要显年轻
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弄堂里的流行观点,说塌鼻梁比高鼻梁显年轻。妹头的嘴很好,
是标准的嘴形,画上画的那种,端正。在后来看来,是嫌薄削了一些,因为后来都
时兴夸张的唇形。但在妹头的那时候,这样的嘴形却是最好了,又秀气,又能言善
辩。妹头的下巴略显尖了一些,这也是从后来的观点看,后来人们的审美越来越倾
向欧式,或者西亚式,要大而饱满的,有轮廓的下颔。其实,妹头的尖下巴,正是
她的瓜子脸的一部分,是很协调匀称的。所以,妹头的长相称得上完美,没什么可
挑的。但妹头的好看不是风头很健的好看,因为缺少一点光彩和气度,也是和她的
聪明才智一样,在小圈子里算头挑。不过,妹头对好看不好看,也是有着自己的看
法,并不人云亦云,因此,她对自己还是满意的。
就这样,妹头在各方面都要比玲玲略胜一筹,这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玲玲成了
妹头好朋友的原因。玲玲的性格也和她的长相一样,比较淡泊,基本由妹头摆布。
只有当妹头暂时抛弃了她,倾向于这一伙中另一人选,而她也不得已只能与第四个
人为伴,寸会对妹头做出小小的背叛。这背叛也是在一个固有的同盟内部,相对而
言的。但是就像所有的多子女家庭的,身体孱弱的孩子一样,玲玲是小心眼的。这
就使得她对妹头的背叛,变得比较严肃起来,两人之间便会发生一些认真的龃龉。
这也是她成为妹头好朋友的原因,妹头并不需要完全的服从,她也是要一些不尽一
致的可供互补的立场的。所以,这样好好坏坏的,两人从幼年到上学,再从小学到
中学,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要好的朋友。
玲玲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输给妹头的,至少有一项,是妹头所没有的优势,那
就是她的二姐姐。玲玲的二姐姐要比她大六岁,当玲玲还是上小学时,二姐姐已经
初中毕业,并且分配到了这条街上的,以荤素豆皮和生煎包子著称的一家国营饮食
店里当服务员。在这样的弄堂里,上大学是做梦,去新疆农垦也是做梦,做的是噩
梦,现实是,在家里做社会青年。每一条弄堂里,都闲逛着几个不同届别的社会青
年,他们吃着家里的闲饭,竟还追赶着摩登。住在这条街上,又是个青年,命运再
不济,也逃脱不了摩登的浪头。在摩登的下面,其实全是青春的苦闷。不说远,只
说近,玲玲的大姐姐,二姐姐上面的那一个,就是社会青年。现在,二姐姐却有了
工作,进去就领薪水,一年一加薪,三年满师再是一大加,劳保也有了,福利也有
了,将来的退休金,也有了。还不是那种,大杨浦的,三班倒,流水线的操作工,
而是市中心,淮海路,国营店里,除了薪水,还包一日三餐,随便舀的经济汤,都
是小排骨或者鸡骨汤,一月只需交九块钱伙食费。玲玲的二姐姐,也正应了人们中
间流行的说法:“阿大憨,阿二精”。她不仅精,还运气好。妹头和玲玲有时候到
二姐姐工作的店里,去看她。她们不敢进门,就在店门外面,偷偷地朝里看。看见
二姐姐穿了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托着盘子,脚步轻盈地在店堂里穿行。她灵巧地绕
过方桌和椅子,身姿非常好看,就像舞蹈。有顾客问她什么,她不屑于回答地不作
一声。在她的压着带褶边的白帽子的几络卷发底下,是一张白净的,娇小的,绷得
很紧的脸。只有当她收走一托盘碗碟,走出店堂,在店堂和厨房之间的过道里,遇
到老师傅和同事,她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容,说一句很简短的话。这有些像一个自
信的女演员退下舞台,走到后台时候的表情。妹头悄声对玲玲说:你二姐姐是粉质
皮肤。粉质皮肤就是像敷了一层粉似的皮肤,这种皮肤特别显白,细致,匀净,而
且晒不黑,缺点就是容易长雀斑。可她二姐姐连这点都很幸运,她脸上没有一个雀
斑。
因为有这样幸运的姐姐,玲玲也变得骄傲了,妹头呢?则对她更在意也更要好
了。星期天里,她们站在台阶上,高大的门廊上方,突出的水泥檐投下的荫地里面,
看玲玲的二姐姐在太阳地里晾晒洗好的衣服。这条弄堂的前边是一个小学校的操场,
用竹篱笆墙隔开着,弄堂里的人,就将晾衣服竿一头搭在竹篱笆墙上,一头搭在窗
户顶上。这里的窗户都有着突出的雕花的水泥护檐。她二姐姐先用丫叉将晾竿权下
来,揩拭干净。她用抹布也很有讲究,叠成六叠,擦一遍换一面,每根晾竿揩拭三
遍,揩拭完四根晾竿,正好面面俱到。她把揩干净的晾衣服竿暂且一头搁在窗台上,
另一头插在低处的篱笆缝里,等晾满一竿就送上高处,架牢,再用丫叉送上这一头。
衣服的每一个部位她都要扯平整了,卷起的口袋沿拉上来,窝着的衣领抻开来,袖
管,裤管,更是要绷了又绷。裤子,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穿进一条腿,垂着一条
腿,而是要将垂下的裤管用衣夹夹在穿进的裤管上,这样垂下的裤腿就不会垂荡得
长出一点,也不会因为擦着过路的人的头顶蹭脏了。妹头注意到她还特别地沿了衣
缝掐过来,掐过来,使劲地一神。妹头领会到这是因为缝衣线往往更容易缩水一些,
就将两面衣块收紧,皱缩起来。这样一掐,一抻,就把线捋直了。所以,玲玲二姐
姐穿出来的衣服才能像熨过的一样,特别平服。二姐姐晾满了四竹竿的衣服,回去
整理整理,就出门去了。
她是娇小苗条的身材,穿一条花布长裙,系在白衬衫外面,腰上紧紧地箍一根
白色的宽皮带。头发是电烫过的,在脑后扎两个小球球,额发高高地耸起,蓬松的
一堆。肩上背一个皮包,带子收得短短的,包正到腰际。这是她这样刚出校门,又
走进社会的女青年的典型装束,标明了受教育和经济自立的身份。许多社会青年也
这样装束自己,可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空虚,表情是落寞的。玲玲的二姐姐则是自
信的,她绷着一张粉白标致的脸,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弄堂,去度她的假日。人们传
说她有男朋友了。
在这样的年龄阶段,相差五六岁几乎就像隔了一代,怎么赶也赶不上似的。妹
头看着玲玲二姐姐,就是这样的心情。她对日复一日的上学,下学的生活,简直都
是灰心的。所以她的成绩没有太坏,而是保持在中游水平,那只是因为她的聪明,
以及恪守义务的天性,她认为读书是她应尽的义务。事实上,她对书本上的知识是
谈不上有什么兴趣的。弄堂前边的操场,就是妹头他们小学校的操场。下午放学回
家,隔了篱笆墙,听着那些晚放学的班级在操场上体育课,吵吵嚷嚷,夹着老师的
口令,哨子,还有呵斥,她好像从局外看见了自己生活的不幸。这时候,她就像个
淑女一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用绷箍绷了一片枕头布,绣着花。妹头她们的小学
校,就是间在弄口的民居里面,教室,办公室,都是东一处,西一处的。弄堂里的
孩子,听到打预备铃了,再奔去上课,也来得及。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妹头还没
上学,哥哥已是三年级学生了,两节课后的大休息,他都来得及奔回家,吃一碗猪
油拌饭,再奔回学校。这条弄堂又地处闹市中心,课堂外边就是繁华的市面,下课
时,女生们拥在窗前,点点戳戳地看着街上走过的摩登男女,还有对面橱窗里皮鞋
的样式。她们给街上经常出现的人物起名,比如,“淮海路上一枝花”。这其实也
是一个社会青年,家住在这条街上的某一条横马路上,她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有
时手里托着一包油浸浸的熟食,有时是几条固本肥皂,还有时是一卷布。眼尖的女
生甚至能看出这是一卷短裤的裤片,还是一卷龙头细布的口袋布。虽然是为了这些
琐事进出,“淮海路上一枝花”依然穿得很正式,丝袜,皮鞋,过膝的裙子,衬衫
的袖口端端正正地扣着扣子。她也是烫发,但不是妹头妈妈那样的短发,也不是玲
玲二姐姐的蓬松额发,脑后扎两个小球,她是长波浪,可又不是披散在肩上,而是
做成束发的样式,额发略有些小波纹,但比较平服自然。这种发式多是电影明星做
的,摩登里带几分艺术气。她的头发又特别黑,衬着她端正小巧的额,鼻,脸颊,
和下颔,分外秀丽。她有一件黑白格子的呢外套,下面配着舍味呢的长裤,特别和
这发型合适,真是醒目得很。有一次,大约是匆忙出门,她竟穿了一双拖鞋,露出
了赤裸的脚后跟。裤子也是家常的,人造棉裤子,洗白了,她又走得急,裤腿就裹
着她的身子飘动摇摆着。女生们都傻了眼,心里激荡起一股嫌恶和羡慕夹杂的感受。
望了她从马路对面走到这面,再走到马路那头,拐了个弯,消失了。玲玲忽然说了
一句:“真像是马路天使。”大家并不知道“马路天使”是什么意思,但都觉得,
这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妹头尤其吃惊玲玲会说出这样精辟的话,并且还说得那么
冷静,就好像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几乎要对她刮目相看。这些名词都是从她姐姐那
里听来的,有姐姐就是好,眼界都开阔。
女生们还很狂热地崇拜于追逐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学校的大队辅导员。她其实
并不漂亮,脸部甚至还有些缺陷,就是她的下巴略有些短,装束又很朴素,总是白
衣蓝裙,一双横搭袢皮鞋,还有些土气地留着一对垂至腰际的长辫子。但是,她确
是有一种风度,严肃,端庄,文静,姿态则很挺拔。这使她有些像女演员。女生们
为了学习她,都留起了长辫子,走路也挺着腰,端直地,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迈
着。女生们干什么都是一窝蜂,有一些是真喜欢,有一些则是盲目的,瞎凑热闹。
妹头就不,她没有加入潮流。她并不喜欢这位辅导员老师,她觉得她有点官腔。她
尤其不喜欢辅导员那口咬得很准的,朗朗的普通话,这加深了她的官腔。她宁可去
喜欢学校里另一位男老师,美术课的李老师。
李老师是一个精神略有些委靡的男人,传说他曾经患有结核病,从大学退学,
病愈以后就来到这所小学校来教图画课。他的脸黄而瘦削,头发却偏偏比较长,也
不是那种时髦的,经过修饰的长发,而是没什么型的,不经意而留长了。额发本是
想朝后梳,却没有梳平,于是便竖着。在春暖很久的天气里,他还穿着一件棉袄,
蓝布罩衫的袖口很长地盖在手背上,中式的连肩的衣襟从他单薄的背膀上垂挂下去。
看上去,他就像那种穿长衫的旧式的男人。可他一旦脱了棉袄,换上一件毛蓝洗白
的中山装,忽然又年轻起来,你发现他几乎还是个少年人,而且很新派。上课时,
他夹了教具走进课堂,将东西一放,就转身在黑板上作演示,同时简短地解释几句。
他画得非常娴熟,自然还流露出不屑:画这点东西,还不是毛毛雨?这样,大约占
去有三分之一的课时,还有三分之二时间,他就让同学们照他的示范画,自己则坐
在黑板一侧的下方,静静地等待下课。他虽然是有些病态,但出于幽默的天性,他
并不忧郁。他脸上带着懒散的温和的笑容,略带打趣地批评学生,学生要是画得实
在糟糕,他就说:“怕来!”“怕来”是上海话形容难看的说法,好看则是“趣来”。
“来”是语气词。他说一口标准的上海话,不带任何乡音,比方苏州,宁波,或者
本地的口音。苏州腔多少有些狎昵,尤其是男人来说,就有些轻佻;宁波音呢,难
免有些卖弄风趣,便油滑了;本地话,指的是上海郊县的土语,倒是老实,可委实
又太乡气重了。所以,这些口音多半是有些俚俗。上海话本又是杂合之音,总是要
有侧重的,偏偏李老师说的一口没有习气的上海话。他又不是刻意地,一字一句去
咬,而是轻松,随便,自然。有一些难发的音,他一吐口就是。比如仙鹤的“鹤”,
上海话里是发的舌根鼻音,他就这么发音——“鹤”。他说话的声音不响,可也不
是有意的轻柔,而是觉得不必要大声说的,还是带些懒散。妹头中意他的,就是这
口上海话。还有,妹头喜欢有一些颓废气的男人。那种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男人,
会让她觉得有官腔。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语言,所以是官
腔的语言,而大队辅导员,则是个官腔的女人。总之,妹头不喜欢官腔,而颓废气,
是与官腔最无干系的。所以,她就比较欣赏李老师。无意识地,她对图画课也比较
别的课更有些兴趣。当然,也是一般的兴趣。她对美术并无特别的才能,只是能过
得去而已。不过,有一次,李老师还是注意到了她。就像方才说的,李老师大半时
间是让同学们自己画画,画完之后立即交上,当场批了分数,便可离开课堂,不必
非等下课铃响。这一次,妹头送上她的作业时,李老师注意了一下她的名字:朱秀
芝。其实这是个很大路的名字,但碰巧引起了李老师的联想。他问道:六年级一班
的朱秀荪是你哥哥吗?这更可能是哥哥的名字给了李老师印象,因为一个男孩子名
字里有个“秀”字,总有点特别,使人想到这也许是个班辈,所以才进一步留意到
“朱秀芝”的名字。末尾又都是草字头的,这是认真起名的父母常用的手法。这表
明李老师对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还是相当有兴致的。妹头回答“是”,李老师就说:
你哥哥很巴结的。“巴结”也是上海话的说法,是“努力”“不放松”的意思。
虽然李老师表扬的不是她,可表扬了哥哥,妹头还是很高兴。妹头在家受宠,
却并不因此而狂妄地以为,自己就是家中了不起的人物。不用谁来告诉她,她都知
道,哥哥是比她重要的。他们这个家,在父亲母亲之后,要再有一个主持的人,那
就是哥哥,而不是她。虽然哥哥是睡在内阳台,和奶奶,弟弟合一张床。内阳台就
好像这个家庭以外的另一个家,那里有着和大房间不同的气氛和生活方式,是以常
州乡下出来的祖母为代表的。甚至,空气都不一样。这里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糟油的
气味,来自床头柜子上的一个糟货钵头。这股气味带来了乡土的渊源的气息,这使
得内阳台里有了一种家庭的历史感。哥哥睡在这里,也更多地在这里活动。他就在
窗下那一架缝纫机上做作业和做他的手工。他是祖母带大的,就不怎么和父母亲,
保持着一点距离,可他在父母心目中的分量,却是不言自明的。父母很少呵斥他,
与他说话都和缓了口气,很郑重似的,好像是平等的关系。也或许是天性使然,他
一向就是个有责任心,稳重的孩子。他不像妹头,把弄堂当家的。他很少到弄堂去,
弄堂里的人说起他,也是用一种很尊敬的,慎重的口吻。妹头和小伙伴们在弄堂里
玩得忘形,大喊大叫时,她会陡然地停住,喝道:轻一点,我们大弟在做功课呢!
“大弟”是她哥哥的小名,她这么称呼他,并不带有丝毫的不敬。她是真正为他骄
傲的。妹头很小就会在缝纫机上缝制衣服,像男式衬衫的领子,肩背,袖口,她都
会做。其时,奶奶的眼睛已花得穿不进针了,而哥哥也已不再是小孩子,不能总穿
中式的乡气的衣裤,所以,渐渐的,哥哥的衣服全都由母亲自己,或者到裁缝铺请
人裁好衣片,让妹头来缝制。这个,妹头也很骄傲。
哥哥比妹头大三岁,妹头升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则考进一所全市重点的中学。
这所学校就在这条街的横马路上,从妹头的弄堂,能隐隐听见学校的高音喇叭,一
早是升旗的国歌声,接着是广播体操音乐,再晚些,则是眼保健操。乐声虚无飘渺
地传来,就有了神圣庄严之感。这条弄堂里的孩子,极少有奢望进这所学校读书的,
他们大多是上这所学校的马路对面的初级中学,还有别的街道上的一些杂牌,民办
的中学。妹头的爸爸妈妈在弄堂里发了糖。晚上,她听见爸爸和妈妈在说,一定要
供大弟上大学,妹头呢,初中毕业上个技校就行了,小弟反正还早,大弟上到大学,
他才上初中,就算他考得取大学,到那时大弟也已经大学毕业,出道了。他们讨论
到此,便想到大弟大学毕业可能会分去外地。隔壁公寓里,不是有个大学生,不服
从国家分配去甘肃,结果成了右派吗?那不行,大弟不能去外地,宁可妹头去,还
有小弟呢,小弟功课不好,说不定还要去新疆呢!当然,小弟也不能走,妹头要是
读个护校什么的,分到杭州这样的地方,也好。讨论到这里,就有些讨论不下去,
因为即便是妹头走了,也不能保证大弟就分在上海。但这总归是太遥远的事,所以
也就无须再讨论了。妹头听了这样的安排,尽管是将自己作筹码让哥哥在上海,自
己且又是父母宠惯的人,可也并没有大难过,觉得事情真要到那个地步,也只有这
样了。这好像不仅是妹头,还是这条弄堂里所有女孩的心理,她们总是要让家中的
男孩子的。因在这样的弄堂里的家庭,多少是有些旧式的。在这繁华摩登的街市后
面,却有着如此陈腐的风气。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里的生活并不是完全开放,在
某一面上,甚至是相当封闭。这也是使它们保持稳定和凝聚的因素。它们就是依着
一些固定不变的原则,才能够基本完整地延续下来。在经过了许多变故以后,淮海
路上的生活还能相对地保持原貌,就和这封闭有关。
王安忆·妹头
第三章
大弟和妹头一点不像,不是说长相,而是气质。大弟是有些土的,长年是家做
的蓝布衣服,脚上的鞋是手纳的厚底,再上一层轮胎胶,圆口的鞋面,鞋帮铁硬的,
好像要穿一百年的样子。衣领上又总是系着一条红领巾,臂膀上别着两道杠的少先
队中队长的标志。他是那些学校里的好学生,倘若不是因为土,他大约就也要有妹
头所不喜欢的“官腔”了。当然,对自己家人是会有另一种标准。大弟的头也常是
剃得很糟糕。他倒是到街对面小马路上的理发店去剃,那是他们通常去的地方,师
傅们也都认识。虽然是个很小的店,可却经营了很多年,师傅都是老师傅,说着扬
州话。别人都知道挑人,因师傅中有个女师傅,是大跃进时参加工作的家庭妇女。
她倒是上海人,可为了表示她是剃头的正传,她也操了一口扬州话,但这对她的手
艺丝毫无补。像大弟这样不挑不拣的半大顾客,往往就落入她的刀下。她把大弟的
头剃成一个标准的乡下人:后面刮得发青,头顶一径推上去,形成一个尖,额前,
却留了一络长长的发,这一络头发落到眉际,就像小姑娘的刘海。想想看,这样的
发型,脚上是那样的鞋,因为在长个子,袖口裤管总有些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糟
货的气味。你简直不相信这是淮海路上的人,可淮海路上,就有这样的人。这样半
大不小的男孩子,目不旁视地走在摩登的男女中间,并没有一点自卑的表情。相反,
他们很自如。像大弟这样的,手里还握了一本四角卷起,皱皱巴巴的旧书,去找他
们的谈得来的好朋友。在这条马路的街面或者弄堂的房子里,住着不少这一类的严
肃老成的孩子,后来大弟戴上了近视眼镜,白边的学生眼镜,这使他就像一个来上
海学生意的外乡人。可是,就是这个外乡人,要是和真正的外乡人站在一起,他却
变得一点也不像外乡人,而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这条街的浮华像水一样从他身
上流过,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是什么呢?是一个人的见识,虽然谈不上
广博,可也够他打底了。有了这个底,他大体可做到从容镇定。
在学校教育的范围内,哥哥是个发展比较全面的人。他的速算参加了区里的比
赛,还得到了名次,他又是市少年宫手旗队的队员,还有,他喜欢航模。六年级时,
他做了一艘舰艇,涂上了油漆,漂亮极了。爸爸妈妈将它放到五斗橱上,作为摆设。
这艘白色,围着红线条,插着彩旗的舰艇,与房间里小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风格并
不相称,可它带来了一种开放的气息,它使这个家庭有了新鲜的希望。妹头很珍爱
这艘舰艇,她用一支废毛笔,沾了水,轻轻地扫着它上面的落灰,犄犄角角都扫干
净。她的本心是不会对这类玩具有兴趣,妹头不是一个喜欢玩具的人,或者说,她
喜欢的是另一种玩具,带有真实性和实用性的,比如缝纫机,绣花绷,绒线针,等
等。但是,这舰艇却不同。这里蕴藏着妹头所不能理解和掌握的智慧和技能,又是
出自家人的手,她对此怀着崇敬的心情。
可是,就在哥哥考进中学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了。此时,人
们还没有认识到事情将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一切都还平静。妹头和小弟依然上学
下学,小学尚未停课。哥哥则和几个要好的同是逍遥派的同学来往着,今天你去我
家,明天我去你家。有时,妈妈还留他的同学在家吃饭。这个社交很少的家庭,是
很欢迎哥哥的同学的。原先的枯乏的生活倒有了些变化。再后来,小学也停课了,
妹头和小弟也闲在了家里。这时,妹头已经成了一个称职的小主妇,里外都由她负
责,她非常乐于承担她的责任。副食的供应日益紧张,她天不亮便起床去买鱼,给
全家改善伙食,妈妈倒与她反过来了,现在是妹头栽好了衣片,妈妈坐在缝纫机前
缝制。除去逼迫小弟洗碗,小弟不从而引起的争吵这一点,妹头完全能够掌握起家
政了。停课停了一段,小学继续开课,妹头和小弟重新回到学校,大弟却在停课期
间初中毕业,面临何去何从。已经有两届学生分配了,政策都是长子照顾留沪,或
者“两丁抽一”,就是两个孩子一去一留。在讨论大弟的去向时,父母也越来越明
朗地表示宁可妹头出去,也要留大弟的意见。这个话题过多地提起,妹头虽然还未
临到分配,命运却已经决定了似的。妈妈将年底所余的棉花票买了一条七斤重的新
棉胎,就会说:留给妹头走时带去。妹头依然没什么不悦,这条弄堂里的家庭,都
是这么安排儿女的前途。况且,有时候,父母倒对妹头不过意了,就自我安慰说:
妹头比大弟凶,出去不吃亏。这样,妹头就受了褒奖,然而,事情的结果恰恰是:
大弟他们这一届毕业生,一片红,全部要去农村。
当妈妈在送大弟去黑龙江的火车站上,哭得几乎晕过去,还推着妹头扶她的手,
很不讲理地说:大弟走了,你好在上海了!妹头一点都没当真生气,她泪眼婆娑地
想到:幸亏,幸亏奶奶不在了,否则,看到大弟走,奶奶怎么受得了啊!大弟是不
习惯和父母亲近的,当母亲这样裸露地表达恋子之情的时候,他很感难为情地缩在
车窗后面,但眼泪却不听话地从白边眼镜后边落了下来。他们这些人家,生活的范
围一直很狭隘,对外面的世界抱着成见,真是说不出有多憎恶,有多恐惧。大弟虽
然是个少年,接触的社会也略多一些,但也是同样的惘然。在生离死别的哭声中,
火车起动,开出了站台。
当时,学校里,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个,人称作“拉三”的女生。
他一直不知道,“拉三”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它好像忽然就流行开来,挂在了
人们嘴头上。它专指那些风化有问题的女生,后来,又渐渐扩展到一些长相与风度
出众的女生。然后,由于“拉三”的这个称呼,这些长相风度出众的女生,一律都
有了风化方面的嫌疑。“拉三”这个词就像是个切口,有一股鄙俗的味道,它当然
是批判性质的,却又带有着垂涎和玩弄的意思,是一个下流的词。它远远不及“阿
飞”这个词质朴可喜,虽也是不尊重的,但由于“阿”这个乡土气的冠词,就变得
像昵称一样,有些率真的意思了。“拉三”却更有辱意。不幸被它叫上的女生,就
好像被套上了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一律是纠缠于男女关系之中的,好像,一旦被叫
做“拉三”,她便陷入了男性的包围之中。而微妙的是,谁是“拉三”其实并不是
由男生,却是由女生叫出的。在那个年龄里,女生一律比男生成熟,她们都已经是
个小女人了,而男生还懵懵懂懂的。并且,似乎是,女性比男性更有直觉,她们直
觉到哪一种特质是合乎男性的隐秘的意趣。她们对这类特质的心思是相当复杂的,
她们觉得这不好,可是却又忍不住地,羡妒它。这不光是产生于禁欲时代的心理,
它几乎是带有先天的性质,它发生在审美本身,是两种矛盾的审美标准造成的心理
状态。就这样,事情是由同性发端,然后,异性们便欣然接受。虽然,他们懵懵懂
懂,但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还有更年长一些的男生呢。他们尽管只大上一
至二岁,但却已经有了男人相。就像前边说过的,在这一年龄阶段,差一点点岁数
就好像隔了一代似的。这些年长的男生,总是占据了学校最中心的舞台:操场,玩
着球类运动。女生们从操场边上走过,不禁都低了头,止了声息。但有时候则是反
过来,球场上的男生们止了动静。那就是,某一个“拉三”从操场边上走过了。
他是小男生中的一个,看见女生,就要匆匆走开的那种。在那散发着雄性气息
的操场跟前,他也是自卑地匆匆走开。这时候,他们还处在以嫌恶来表达受女生吸
引的时期,他们在一起,从不谈论女生,而是谈着些哲学政治之类的,高深和枯燥
的话题。这是他们展现他们性别所属的一种方式。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那些
有求知欲,智能较高的学生。在这么一个教育不力的学习年代,他们倒反变得主动,
积极,四处汲取着知识。他们看许多杂书,交换杂芜的感想,你听他们旁引博征地
说话,就奇怪他们的小脑袋里,塞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人们眼里,他们就和
小孩子一样。他们中间有个男生,竟还在蓝布罩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角,一点
不明白,只有女生才这么穿法的。人们说起他们,带着不屑的神情:七○届的。当
然,这种不屑仅止是对他们男生,女生,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了。他们懵里懵
懂地,已经感觉到与同龄的女生之间的不平等,他们就好像是比她们更低一个年级,
甚至两个年级似的。然而,他们还是从某一个女生走过操场边,操场上陡然降临的
静默中,敏感到性别的差异,以及吸引。
他们其实也已经开始注意女生了,只是因为害羞不肯交谈。他们被年长的男生
的目光指引着,也由于内心自然力的驱使,他们注意的多是那些称作“拉三”的女
生,这些女生几乎一律要显得更为年长,他们看她们,都有些仰望似的。他们身心
尚未发育成熟,还没有产生欲念,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她们的超凡出众的特质,在内
心里欣赏着她们。甚至,各人还有着自己的单个的所爱。
他暗恋着的一,是人称“七○届的拉三”的那个。由于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在取
消升学考试以后,按居住地段划分进校的,所以,其实他和“七○届的拉三”几乎
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七○届的拉三”住在那条繁闹的淮海路主干上,而他则住与
淮海路相交的较小的横马路上。虽然是住得那么近,但以前似乎从来没看见过,现
在,却不同了。进来出去,他常与“七○届的拉三”走对面,或者走同路。当然,
只是他认识她,她是不会注意他的。她总是和她的女友一起,女友,他在心里总是
称她女伴,女伴是个长相和表情都很平淡的女生,他也知道她住在哪里,就在街角
上一家儿童服装商店的楼上,他还给她起名叫“陪衬人”,这些都是从莫泊桑。契
诃夫的小说里看来的名词。有时候,看见她们俩一起走过操场边,场上打球的高年
级男生噤声等待她俩走近,她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个等待,于是,态度就变得更加矜
持。他便在心里暗暗好笑她的女伴,是“狐假虎威”。事实上,她的女伴很可能是
并不觉察周围气氛的变化。能够坦然地伴在出众女友左右的人,或者是性格麻木,
或者是胸襟宽大,而她的女伴更像是前种类型的女生。所以,更不至于做出那样敏
锐的反应。他很奇怪地仇视着这个女伴,很不公平也很没道理地刻薄人家。有一时,
他的注意力不是放在爱慕“七○届的拉三”身上,而是放在仇恨她的女伴上面。这
是一种什么心理?没长熟的小男生,他们的爱慕也是不对路的。
“七○届的拉三”不和他同班,只是同届。所以,应是与他同岁,这一年就是
虚岁十五。她的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六十八的光景。由于是平肩,高腰,长腿的
身型,看上去要比实际高度更高。她的面部轮廓是欧人式的,眼睛有些陷,鼻梁的
角度照常规是不够好的,鼻梁有些趴,趴到中途却起来了,就把鼻尖拉长了。侧面
看起来有些突兀,但由于脸颊的线条也是有曲度的,下唇下边有一个凹度,如同欧
人那样的,型比较突出的下颔,就与有些尖锐的鼻型对应了。她正面的脸型略有些
宽和短,但不是那种方腮,而是一种横向的椭圆。听起来也是不好看的,但实际上
却相当秀丽。后来,他看了意大利影星索娅·罗兰的电影,便想起了“七○届的拉
三”的脸型,就是索菲娅·罗兰的这种,但线条要柔和与细致多了,是东方人的情
调。“七○届的拉三”肤色偏深,可能是有意识的,她总是穿些紫红色调的衣服,
这给她的肤色染上了一层玫瑰红的色泽,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效果。有时,他碰巧与
她同往一个方向去,他走到距她五六步的位置,就好像走在她投下的阴影里。
那时候,他个头大约在一米六十上下,却已经开始往横里长似的,有些胖,这
使别人和他自己都怀疑他会不会蹿个子了。事实上,后来他很缓慢很勉强地长了十
厘米,就不再长了。他的头很大,脸很白,宽阔饱满的额角下,架了一副近视眼镜,
但却不是那类会被人起绰号叫“四眼狗”的男孩子。“四眼狗”一般都是瘦脸,孱
弱,苍白,多少有些精神涣散,对人畏怯的,戴眼镜的孩子,很习惯承受屈辱的样
子。他的绰号叫“白乌龟”。“白乌龟”,是江浙一带对鹅的俗称。沪语里,“龟”
是念成“驹”,所以就是“白乌驹”。听起来,就好像不再是鹅的形状,而是另一
种比较抽象的动物,但它一定是具有着白和胖这两大特征的。他穿一件藏青卡其学
生装,领口没扣,略敞着,好显得潇洒一些,脚下是一双塑底黑面,鞋口有松紧带
的布鞋。他走路拖着地,步子却迈得很大,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奇特的姿势。那就
是,身体向左前倾,左手斜插在裤袋里,右手摆,就好像在水里游侧泳。他就是这
样地走在“七○届的拉三”的阴影里。
“七○届的拉三”显然是知道自己受人注目,所以,她经常性的表情便是垂着
眼睛,微蹙着眉,显出厌烦的意思。有时候遇到面对面的大胆的眼光,她便会微微
偏过头去,即便是低着眼睛,也能看见她做了一个白眼。垂着的上眼皮起了一点细
细的褶,随了白眼,她的嘴也动了一动。于是,她那女神像的面容,便忽然闪现出
凡人的动态,变得生动起来。他还见过她笑的模样,她和她的女伴并行走在马路上,
两人陡地朝着两边分开了,还弯下腰去,她的两条黑而且粗的辫子,甩到了脸颊边。
他一点没有看见她的笑脸,但她活泼的身姿却使他惊呆了。他有一刻几乎停止了继
续走路,而是愕然地看着她们,看见的是她小半个侧影,毛茸茸的发辫偎在脸颊边,
肩膀抖动着。他从她们俩中间走了过去,他走了很远才意识过来,她们笑的正是他。
你想想看,一个大头上架着一副眼镜,侧了身子,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划动着,
直直地走来。
由于是住在一条街上,这条街上的生活是相当开放的,几乎是可窥见日常起居,
所以,他就常常能看见她相当生活化的形态。早上端着豆浆锅,锅盖反过来扣在锅
上,上面放了几根油条,就这样,匆匆地走着。有一次,她摊平了手掌,掌上并排
托了两块奶白蛋糕。这姿势难免有些僵,可在她却并不,她依然仪态万方地走着。
这些琐碎的日常的细节一点没有侵蚀她的美丽,相反,她使得这些细节变得优雅了。
这种优雅并不是出于某一种特殊的认识,仅止是因为,这不过是一些很正常的小事。
这条街上的女孩多少都有些这样的素养,她们能够很自然地将浮华与家常调和起来。
但是,别人不能够像她,“七○届的拉三”那样,将这素养变得那么富有审美性。
那时候, 还有一个切口样的词, 也和“拉三”一样在学校里流传开了,就是
“敲定”。“敲”字,在沪语里念“拷”的音,这词就有了一股粗鄙气。“敲定”
指的是恋爱关系中的男女,由于这词的粗鄙,这里的谈恋爱就成了一件不规矩的行
为。这种切口,一律都有着狎邪的暗示,刺激着少年人的好奇心。班上的同学,主
要是女生,交头接耳着,传说某某人有“敲定”了。他耳朵边吹到一句,“七○届
的拉三”也在谈“敲定”。他们班的男女是不说话的,进来出去,犹如陌路人,彼
此视而不见。但是,女生们比较地不那么避讳他。他的大头,还有肥白,都使人不
太在意他的性别。也不是不以为他是男生,而是更觉得他是一个好玩的孩子。不像
班上那两个,小学里留过级,所以年龄就要大几岁,又发育得早的大男生,他们在
教室里,女生们便明显地要拘束得多。而对他却不,他在他的,她们说她们的。虽
然也是不说话,可她们的态度就比较随便了。这时,她们与他隔着一条走廊,将头
簇到一起,很神秘地说着,其中的一句,就这么吹到他的耳朵:“七○届的拉三”
有“敲定”了。下一回,他再看见“七○届的拉三”,竟然生出一股膜拜的心情:
她已经有了新鲜的,根本不为他所能体验的经验。她的美丽变得具有涵义,她大大
地超越了她的同龄以及同性的人。
学校里进驻着一支工宣队,来自城市边缘的一个重型工业厂。其中有一部分是
老工人,说着苏北方言。另一部分是新进厂不久的青工,他们多半都是从中专或者
技校毕业以后,分去那家大厂的,其实也是刚出校门的学生,但却走进了领导阶级。
他们因为有文化,也因为年轻,要比那些老工人更热衷于学校里的派系斗争,在三
结合的领导班子里,占据了位置。当他们这些七○届学生进校的时候,学校里的运
动局势已经稳定,高年级的学生又陆续分配离校,或去农村,或去工厂,校园里尽
是他们这些新生。没有经历过文化革命的洗礼,又没有正经地读什么书,都有些浑
浑噩噩的。工宣队这时候的工作,就有些失去方向,不晓得该往哪里去。经过了一
段时间的研究和讨论,定在了“冲击社会不良风气”的运动上。他们今天大会,明
天小会,然后又定出一批重点冲击对象,将他们召集一处开办学习班。这些冲击对
象,都是依着校园里的风言风语所定,于是,那些被称作“拉三”的女生,无一遗
漏的全算作内。这样,学习班里除了两三个男生,以打群架为由进来,其余全是女
生。“七○届的拉三”也在其中。
王安忆·妹头
第四章
学习班是吃住都在学校,每天早上有早训练,晚上有晚点名,吃在教工食堂,
住是从家搬来行李,集中在教学楼的三楼,走廊尽头的两间,分别为男女生宿舍。
这一周内,学校里充斥了一股莫名的紧张空气,女生们不那么聒噪,男生们就更为
沉默了。大家都不愿意多在学校逗留,下了学便匆匆地走过操场,走出校门,操场
上也空寂了。学校里,就在他们的身边,某一个地方,正在发生不幸的可怖的事情。
这一个念头压在每一个学生的心上。此时,学校很造作地在一早一晚吹起了军号,
是工宣队里一名从部队复员的号兵担任吹号。学生是按地段分进校的,就住在学校
的附近,所以都能从家里听到号声。军号声横亘在这昔日繁闹,如今已清寂下来的
人口密集的街市上空,带着一股粗暴之气。它就像一个凶蛮的外族人,侵入了安宁
祥和的友邦。
这一天下午,他和他的好友,阿五头,相约要去人民广场。这一阵子,他和阿
五头越来越亲密。阿五头个子比他还要矮,也戴一副近视眼镜,但同样不是会被人
叫做“四眼狗”的类型。他住在这街上的一条公寓弄堂内,有着良好的知识分子家
庭的出身。他家一共有兄弟五个,一律戴着瓶底厚的近视眼镜,他排第五,所以叫
阿五头。他虽然矮,而且瘦,但他却有着一股沉着大度的气质,很成熟老练的样子,
这未免就有点滑稽。人们并不给他起绰号,而是直接以“阿五头”的昵称来称他,
这就有一些戏谑的意思了,但却是友善的。因为阿五头看起来真的很好玩。他爱到
阿五头家里去,阿五头家的书多,他看的书大多是从阿五头家借来的。他父亲学校
里的红卫兵已经给他家的书橱打了封条,可他们全有办法从打了封条的书橱里拿书
看。怎么样把书橱的门卸下来,再装回去,他们都有一套了。是哲学和政治的话题,
将他们结合起来的。阿五头也喜欢到他家去。他家是宁波人,家中长年飘散着一股
咸鲞的气味。他们俩人就像旧时代里的人物一样,相对半卧在一张老式宁波眠床上
谈话,看书。这张宁波眠床不论冬夏,都挂一顶夏布帐子,布质很粗,经纬又很稀
疏,光亮透进来,有一点昏暗,很幽静。眠床的靠墙的一面,是一个镶着一排小抽
屉的架子,小抽屉原是为放吃食零嘴,现在则放了他小时候玩过的,玻璃弹子,香
烟牌子,蛐蛐罐,缺了口的喂鸟食的小磁碗,是有着家世背景的男孩子的玩意儿。
他们头枕着被子卷,将男孩子的不爱清洁的头油味染在上面,有些腻歪,却不在乎,
还觉得很自在。未长成的小男生,都是有些像小女孩子的,喜欢挤在一块。嘴也是
碎的,只是自觉得是个男生,不能像女生那样家长里短,就找些比较硬气的话来说:
黑格尔,中途岛战役,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可能性,等等。光是在宁波眠床上,或者
阿五头家四壁书架的书房里,谈着这些,还嫌不够享受他们的友情似的,他们有时
候还需出去。比如,去人民广场谈话。
这天下午,他俩说好了,放学后去人民广场,临要走时,阿五头被班主任老师
叫去办什么事了。阿五头把书包交给他拿着,让他等着。他先是在教室里等,后来
教室里的同学都走空了,只剩他一个人,便站到教室门外走廊上等着。阿五头还没
回来。整幢大楼都很寂静,最后一些学生也陆续下楼走了。他所在班级的教室是在
二楼,接近走廊的顶端。两边教室的门一关,走廊上的光线就暗了,而前方楼梯口
那一块,则显得亮起来,但印变得幽远。偶尔有几条小小的人影从那里掠过,响着
脚步的空空的回声,随即又安静了。这所中学的前身是一所教会女子大学,欧式的
老建筑,十分森严。他觉得付间已经不早了,是傍晚的天光了,可是阿五头还没有
来,就决定去找他,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到底还去不去人民广场了。班主任办公室
是在另一幢楼,与这幢楼成直角的,高中部的楼。现在,高中生都毕业高校,初中
又暂时停止了升高,就只剩一些教师办公室了。他回到教室拿了自己和阿五头的书
包,向楼梯口走去。楼梯口有着几扇玻璃长窗,正对外面的校园,原来,阳光还相
当明亮,他的心安定了一下,正要下楼,忽然有人叫他名字,这声音好像是从上一
层楼梯朝下喊的,声音在空廓的楼道里回荡,有些可怖似的。他抬起头向上看,没
有人。停了一时,他决定不去理睬。再要下楼,那声音又响了,并且比方才更接近
了一些,好像是走下几级楼梯再喊的。他立即返身向上追去,想当场抓住那人。这
时,他听见了脚步声,还有咯咯的笑声,是阿五头!他心里认定就是阿五头,虽然
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楼道里,变得一点不像了。他追上一层,那脚步又上了一层,
他就再追一层,一边兴奋地喊着:你往哪里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得不像了,
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他直追上四楼,楼梯到此为止,可是阿五头不见了,脚步
声也消失了。他疑惑地左右望望,走廊两边的教室都锁着门,没有人,悄无声息。
门上方的玻璃窗上,透出一块一块模糊的光线,有一些灰尘在光里打着旋。
他顺了走廊走去,从门上方的玻璃窗望进去,看阿五头有没有躲在里面。他从
来没有上这层楼来过,从玻璃窗里看进去,里面早已不是教室的样子。课桌椅都堆
着,直堆到天花板下。还有的房间,则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想,阿五头躲到哪
里去了呢?这时候,他来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前边,他看见这一间教室的地板上,
铺着床单,就像他们下乡劳动时的宿舍,各种颜色花样的床单一条一条地挨着,铺
了有半间房间。靠墙的一头都放着被子,也是各种颜色花样的。有几个女生在屋里,
手里托着饭盒,在吃饭。他这才想起,这就是学校里开办的学习班,她们在吃晚饭。
教工食堂下午很早就开饭了,好让食堂的阿姨五点钟准时下班回家。那几个女生有
的站着,有的坐在房间另一半的一排课桌前,有一个已经吃好了,正竭起脚扯铁丝
上挂着的毛巾擦嘴。“七○届的拉三”是坐在地铺的一头,她的侧面正对着他。她
屈起腿,膝盖并拢着,勺子在铝制的饭盒里舀着,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她也吃完了,
正喝水。她的席地而坐的姿势,将身体形成几个曲度,某些部位特别地突出了。她
的形态,以及房间里的情景,带有着一股逼人的私密的气息,他从这气息里,感受
到受虐的猬亵的性质,他忽然感到极其的嫌恶。这时候,阿五头出现了,在他肩膀
上重重地一拍。这是所有这种年纪的男女孩子,恶作剧的一贯程序,尽管由于无数
次的重复而变成单调,却依然能够激起强烈的效果。但是这一次,他本能地唬了一
跳以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震惊,使得阿五头也有些呆。两人没再说什么,一起
转身走出走廊,下了楼。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已经和妹头离婚,有一次,他和朋友约定,在一家老酒店
的咖啡室见面。这家老酒店就在和淮海路相交的茂名路上,而此时他也离开了淮海
路多年。老酒店是旧时代里沪上一家著名公寓,虽然经过几代改建,客房已标准化,
但餐厅,酒吧,咖啡室,等等设施,依然透露出旧时的家居的痕迹,有着隐秘的私
人气氛。他正和朋友聊天,看见邻桌来了一批客人,显然是海外与沪上的亲属关系,
有老有少,亲近又生分的一伙,其中就有“七○届的拉三”。她一点都没有改变,
以至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她甚至还变得小了一些,而不是更加的成熟。她依然穿着
玫瑰色调的衣服,由于是留着中长发,束起在脑后,所以看起来连发型似乎都还是
原来的。她看上去是个时髦的小女人,一点不是他印象中的年长的大女生。他想那
时候,他把她看得多么大啊,大到了嫌恶的程度。真的,那一个时期里,他憎恶大
女生,大女生散发着一种受虐待的,猥亵的气息。而妹头,妹头却是他的小朋友。
这城市里,小学生称自己的同学或者伙伴,是称为“小朋友”的,妹头就是这样的
小朋友。
就像方才说过的,班上的男女生是不说话的,完全是陌路人。但事实上,彼此
之间是有着一定的了解。谁住哪爿店面楼上,谁又住哪条弄堂里面,他们的母亲或
者祖母也许就是熟人,在一个菜场买菜,在一个公园里早锻炼,或者在一个居委会
里供职。甚至你很难断言,他们在课余时间里是否也是这样互不理睬。总之,他们
这样完全不说话,是有些装样的,有些故作姿态,但也是不得已。没有谁敢在学校
里搭讪,这样,他们的名誉就算完了。但是,班上总有那么几个很“咋”的女生,
她们大多有些没心少肺的,长的呢,又不那么具有女性的特质,就容易使人们放松
警惕。有时候,当男生们在说着什么——当男生们说着什么,女生们并不是完全不
听的,某些时候,她们会听得相当专心,教室里就有了一股凝神屏息的空气——这
时候,那些很“咋”的女生竟会忘乎所以地,发问一声,或者搭上一句。这真是骇
世惊俗的一刻,男女生双方都傻了眼,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由于她们搭话搭得
那么自然,就使有的男生也昏了头,接口令很快地也对上一句,这可不就说上话了
吗?这可不就犯了大规了吗?于是,教室里终于轰然起来,森严的对垒局势便有些
松动了。她们是班级里少不了的宝贝,而每一个班级,都会有一些女生来担任这样
调和气氛的角色。有了她们,男女生之间的对话,就变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了。
他几乎是对本班女生毫不认识的,甚至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他眼睛里只有“七
○届的拉三”。而自从他对“七○届的拉三”起了嫌恶心之后,她也退出了他的视
野,他的视野里就再没有女生了。他只和阿五头要好,要好得有些缠绵。他们互相
勾着颈脖走路。那年月里,小男孩也兴勾脖子的。他们勾着颈脖,走到人民广场,
挤坐在一根水泥的隔离桩上面,讨论他们所看过的书。人民广场上方的一片天空,
是少有的辽阔,心就变得十分旷远。广场四周的市声,漫到这里已经偃伏到地面上
了。只看见那些甲壳虫大小的汽车往来着,悄然无声。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扩得很散,浮在他们的顶上。他们被这广阔感动了。住在城
市中心的孩子,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大”,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远”,他们从来
没有放开过视线。他俩可算是找到了个好地方,好让他们的心翱翔一回。有时,天
上会有一只风筝,放飞的是一个山东老头,坐在另一根水泥桩上面,手里握着一轴
线,慢慢地放着。等那风筝成了一小点,便停止了。就这么坐着。也不像他们那样
仰脖子望他的放飞物,而是低着头,想着心事。等暮色起来,天黑了,才一点一点,
顺了风势往回收。这时,他们也该回家了。起身走了一段,身后远远传来“扑拉”
一声,回头看去,原来风筝落地了。那声音其实不大,但却特别清晰入耳。
后来,妹头进入了他的视野、星期天早上,他去买油条。油条总是最热门的,
油锅前排了一长一短两条队伍,他先排短队买了筹子,再接着要去排长队领油条。
这就要费些时间了,因为须等油条现做现炸,然后出锅。他正要往队尾走去,忽然,
队伍里有一个人,很灵巧地一转身,从他手里夺去了筹子,这人就是妹头。她拿过
他的筹子,也不看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排队,再过两个人就要轮到她了。大家都
在勤勤恳恳地排队,而他,不劳而获。倘若被人发觉,立刻就要谴责他,并且逼迫
他拿回筹子,老老实实到后面去排队。可是妹头,手脚那么利落,没有人看见这一
瞬间她做什么勾当。他不敢站在那里,慢慢地装作也要去排队的样子,踅到队伍后
面,在一棵行道树底下站着,心却激烈地跳荡着。他认出了这个女生,正是他们班
的,平时几乎没有注意过的,没想到,她竟也认得他呢!过了一会儿,妹头走过来
了,她端了一个淘箩,里面装着七八根油条,其中有一半是他的。她略有些气急,
头也不回地说:快走,后面的人在骂了。他们分开着走了一段,走到路口,正对面
是妹头家弄堂,而他家是要过了马路往东走,再拐弯,那一条横马路上。妹头站住
了脚,将油条分在了他的钢精锅里。交割完了,两人都拘束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立刻分头,一个过马路,一个朝左转。
从此,他就认识了妹头。他发现在妹头老气的装扮底下,形容却特别的稚气。
她的略分开了些的眼睛,睁大时有一种惊奇的表情,她的小样的身材有着孩子似的
纤细。她的嘴里总是在吃着东西,一些女生们专爱吃的话梅,桃板,芒果干之类的
零食。这种零食是需细细地含食的,所以,她的嘴便总是微微鼓着,慢慢地动着,
即使上着课也是,而她又是那样完全不动声色。妹头还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她有
意让头发垂下来,挡住一半脸,然后,鼓起腮,吹出一口气。吹气的同时,脸一抬,
垂发就掠开了。这一串动作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却又并不匆忙,因为衔接得很
紧,所以就很协调,而且自然。这些都使她显得活泼和生动。但仅此而已,自从买
油条那次以后,他们再没有过别的接触,两人依然像是陌路人一样,坐在各自的阵
营里。两人都是不起眼的男生和女生,也是安于本分的,无心要出风头。就这样,
一直到了初中毕业。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有一段闲着的时间。他们不用每天上学去,班级就有些
散了的样子,男女生之间的对垒也随之打散了,彼此都有些解除戒备。虽然不一定
就是说话往来,但至少态度上不必那么紧张和绝决,和缓了许多。他和妹头的第二
次接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还是买油条。也是因为他们住的太近了,活动范
围又都很小,男生和女生虽有相对不同一些的生活内容,可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区
别实在不大,买油条又是孩子们最经常承担的家务劳动。所以,他们就又碰上了。
这一回,没有遇到排长队的情况,因为不是星期天,时间又略迟了些。他们各买各
的。但他们很有默契的,先买好的那个,稍等了等后买的那个,两人就一同往回走,
路上互问了毕业分配的打算。其时,上山下乡高潮已经过去,但还是有部分的毕业
生需要去农场或者农村。她很笃定地告诉他,她哥哥已经去了黑龙江,她总归是留
上海了。他的情况就复杂些了,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去了安徽,但又有一个哥哥在工
厂,所以他就有了两种去向的可能性。她就说,你们家是一工一农,所以完全叫你
去农村也是不对的,最多是去上海郊区的农场。她又说,她们弄堂里有一个人去了
苏北大丰农场,现在已经抽上来,在江南造船厂工作。大丰农场虽然在苏北,但它
是属于上海的农场,而上海的农场都是有计划的,一批一批抽调上来,总归能回上
海。他发现她挺多话的,而且说话的口气、用语都很老气,好像是一个世故的成年
妇女。但她的老气又带着一种做作,分明是一个小孩子在学大人腔调,学得也还不
错,这就有些好玩的意思了。他和她一同过了马路,她将进弄堂时,又说:我认识
你阿娘,一个宁波老太,最喜欢买蟛蜞了,对吧?他红了脸,好像被她窥见了什么
隐私。他们家饭桌上,长年不断要有一碗蟹酱,阿娘是用廉价的蟛蜞做的。过了几
天,阿娘对他说,你那个小女朋友真是活络极了,黄鱼摊头排个位子,带鱼摊头排
个位子,前边排个位子,再绕到后边排个位子,一个人买了几份,还让给我一份。
他一猜就是她,又有些难为情。现在,他吃什么,都瞒不过她去了。
本来,他是可以将他的遭遇讲给阿五头听的,阿五头是他的至交。可是他却没
有说。阿五头是他思想和知识的伙伴,他们的交往十分高洁,一应生活小事都进不
了谈话的领域。所以即便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他是从那几个很“咋”的女生
叫她时,听来她的小名,他觉得这名字很像她——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也不知
道从何谈起。和妹头的遭遇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买油条,买黄鱼,还有阿娘,
多么无聊啊!阿五头不见得会有兴趣,这真的一点也不值得和阿五头说,他这样对
自己说。于是,就将这个遭遇隐瞒了下来。所以,后来,他已经和妹头来往得不可
开交,而渐渐与阿五头疏远,阿五头还蒙在鼓里。那时候,阿五头正对法语产生兴
趣,日日捧着一本法语毛主席语录。这是一个真正的书噩蠹,不像他,书本上的东
西吸引他,生活里的东西也吸引他。
妹头老早就和玲玲讨论他了。女生天生喜欢议论人,不只是因为嘴碎,也是对
人有兴趣。别看她们表面对男生视而不见,其实心里的鬼大着呢!而且对这些虽然
与她们同龄,但看起来却要更年幼的小男生是肆无忌惮的。她们给男生们起着绰号,
嘲笑他们的举止。但她们议论男生也是有选择的,这些男生大多是比较有趣,而且
也更显得小一些,还有就是,他们必是正派的,清洁的,斯文的男生。那种强壮,
粗鲁,有习气,满嘴切口的男生,则是带有着侵略性和攻击性,她们就像是出于自
卫的本能,决不会选他们作议论的对象。还有,在学校里负些责任的男生也不会充
作议论的角色。他们显得过于正经了,她们必得要正经地对待,不大能轻浮的。而
那一些就不同了,他们实在很好玩。有好几次,他在前边走着,妹头和玲玲在后边
跟着,硬忍着好笑。他眼睛里全是“七○届的拉三”,一点没有觉察身后还有两个
女生。这就好像寓言里的一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那天妹头帮他带
油条,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你想,他那样的人,白胖的大头,架了副眼镜,满
腹经纶地沉着脸,拿了一只单柄的小牛奶锅。后来她将油条分给他,那油条只能站
在锅里,他就用一只手撮着,忍着烫,快快地移着脚步。看上去,竟作孽得很。她
又是硬忍着笑的,但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却触动了一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触动,
她后来没有把这个出色的笑料告诉给玲玲,与她分享。以后,和他的一些接触,也
没有告诉玲玲。
王安忆·妹头
第五章
玲玲没有兄弟,两个姐姐又比她年长得多,尤其是二姐姐,因有着令人羡慕的
工作,交男朋友就更早也更公开。有时候,二姐姐会带她一起去赴约会。那年月,
男女约会都时兴带着年幼的弟妹,就像婚礼必要有男女小傧相。所以,玲玲对男女
间的事情,是有些了解的。而且,像玲玲这样,担任女友的配角的女生,心思其实
是更加曲折一些。她们一方面是受屈抑惯了的,另一方面又有些不平。她们不能像
她们的女友那样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就在肚子里做功夫。因此,她们
决不像她们外表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和安静。玲玲老早就在注意妹头了,像她们这样
要好的,朝夕相处的女朋友,内心有一点动静都难逃过对方的眼睛。并且,玲玲很
自然地就将这点动静归于男女之间的原因。她想,妹头有敲定了。想到这个,她心
里就有些不高兴。倒不是因为妹头对她隐瞒了什么,这个她并不在乎。别看她是扎
在女孩子堆里,实际上她不是那么重视同性间的感情,甚至是怀有戒备心的。她不
高兴的就是,妹头有敲定了。妹头向来占她的上风,她都视为平常,可惟独这件事,
她却不太能容忍了。也就是因为扎在女孩子堆里,她对男孩子的兴趣是很强烈的。
而且,现在她又长得更好看了。由于进入了青春期,皮肤有了些血色,变成磁白色
的,头发还是黄,可是略厚了些。尤其是个子,她长得很高,有一米七○的样子。
身架子虽然有些扁,也不够挺拔,但却有一种瘦弱的韵致。她的眼白依然发蓝,瞳
仁猫眼似的发褐色,眼神里藏着一种洞明一切的表情,这使她显得很微妙。说起来,
她是要比妹头有特色,招人眼目,可她却还是妹头的配角呢!妹头还是占她的上风。
这是因为她缺少妹头的热情。无论是她的好看,还是她的微妙,都含有着一种淡漠,
所以,很难激发别人的情感。而妹头则正相反。
可是玲玲有心计。她注意妹头在小菜场里和那个宁波阿娘打得火热,帮她占位,
帮她排队。而她也认为,这个宁波阿娘正是“白乌驹”的祖母。她还注意到,妹头
近来不太取笑“白乌驹”了,也不大提他了。并且,妹头现在也不像以往那样,总
和她一起在弄堂里玩了。她更多的,是一个人在屋里,关着门。有一回,玲玲也不
敲门,径直推门进去。见妹头正在桌上摊开着,裁一块衣片,被她吓一跳,抬起头
说:你吓我做什么?玲玲笑着说:哟,做盘房小姐啊!又退回去,拉上了门。妹头
骂了一声:神经病,依然裁她的衣片。这时候,确实的,她们有一些疏远了。女生
们就是这样心细如发,有一点点变化,就会受到影响。不过,和以前许多次疏远和
芥蒂不同,这一回,似乎是玲玲凶,而妹头则有些理亏,就软了。她有几次去找玲
玲一同去买菜,或者买别的什么,却遭到了无理的拒绝,妹头竟也没有发作。她隐
隐地感觉到玲玲是因为什么对她气不过,但实在无从解释起,只得听之任之。接下
去发生的一件事,终于叫她按捺不住了。
时间已到了夏天,热得很。热天里,最大的享受是到弄堂对面的食品商店吃一
杯赤豆刨冰。这天中午,妹头和弟弟一同去吃刨冰,正吃着,他也来了。于是,三
个人就占了一张圆桌,头顶上是一架吊扇吹着,水磨石的地面渗着凉气。望着玻璃
门外,马路当中那一条没有树荫的太阳地,耀眼地反射着光芒,汽车轮胎从柏油路
面上柔软地轧过去,就格外地觉得凉爽。这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那么拘束了,说
话就比较放开。他们说的还是毕业分配何去何从的事情,但话题扯得挺远,说到彼
此的兄姐,在工厂和外地农村的见闻。弟弟是个性急的人,再加也有自己的小朋友,
没耐心听他们的闲篇,三口两口吃完刨冰,就自己回家找人玩去了。剩下他们两个,
有意无意地拖着时间。正在这时,玲玲进来了。这是个很大的、开有几个门面的食
品商店,供应刨冰的冷饮部是在商店的一端,对着一扇玻璃门。玲玲推开的正是这
扇门,于是就同他俩打了个照面。她很夸张地退出门去,弹簧门打了几个大大的来
回。妹头的火气陡然上来了,她又有意地拖延了几分钟,才同他一起站起身。这时
她看见玲玲已经从那一端的门重新进了商店,装作很专心的样子,看着柜台里的零
食,好像一点也没看见他们。就在这一瞬间,妹头很冲动地对他说:明天你到我家
来,我给你看我哥哥从黑龙江寄来的、白烨树皮的信。然后就走出门去,挑衅地将
门一摔,反弹回来的弹簧门差点儿将她自己撞着。虽然是炎热的午后,可是梧桐树
投下了满街的荫凉,光和影都像碎了似的,烁烁地闪亮。他走在轰响的.蝉鸣里面,
头脑里懵懵懂懂的。他对这个女生的心情不是喜欢,而是,而是十分的自然。就好
像她是又一个阿五头,一个女的阿五头,情况就又有些不同了。当然,他还是不能
够告诉阿五头他的遭遇。并且,他的遭遇越来越发展了,究竟要发展到哪一步呢?
下一天,他如约去了妹头的家。他无数次地走过这个弄口,这个弄口处在这条
街的最重要的路段上。食品店,油条铺,文具店,书店,还有阿五头家的公寓弄堂,
都在它的附近。可是他这是第一次走进去,心里竟有着几分悸动。每一条弄堂都有
着自己的生活习性,有着不同的气味,并且包裹得很严。就好像古代的部落,有着
一种封闭自守的性质。走在妹头家的弄堂里,他觉得妹头也变得不可思议了。他的
大头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潺潺地流着汗。他们这些男生女生都没有午睡的习惯,
也不怕热,在别人午睡的时候,他们串着门。弄堂里很清静,人们都躲在家里,太
阳把石板地晒得白森森的。妹头家内阳台的窗户上垂挂了竹帘子,竹帘的缝隙里,
透着耀眼的亮光,显得房间就有些暗,但却令人心安。妹头穿了一件无袖的方领衫,
和一条花布裙子,裙子稍短,露出了浑圆的膝头。上下两种花色不一样,一种是绿
花,一种是桔色的花,显见得是不经意的家中的穿戴,却很意外地相配。妹头郑重
也做得主地煮了一锅绿豆汤,早起就煮好凉在那里,现在还微温着,他喝了一碗,
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她就绞了把毛巾给他,上面有着香皂和百雀灵香脂的气味,
不是像阿五头和他那样的浓厚的人气,还有馊气。经这一会开场式的忙碌,终于把
他安顿下来,两人的尴尬也好了些,渐渐地适应了新的处境。她这才想起去拿哥哥
的白烨树皮的信给他看。柔软的白桦树皮上,写着流畅的钢笔字,抄写着一些激情
洋溢的诗句,他看了看就放在了一边。妹头把缝纫机从内阳台拖进房间,接着她的
永远不会完尽的缝纫活计。缝纫机的走针声,十分轻快,她又是十二分的熟练,一
边踩着机器,一边同他说话。她又变得多话,教他如何应付毕业分配,说倘若真叫
他插队落户去,他就不去,赖着,怕什么,最最坏了,也不过是插队落户,还怕人
家不让他去?倘若不让他去,正好。她学着精明厉害的成年妇女,撇着嘴,开导他:
有什么呢?你说是不是?真是的!然后看透了的样子,摇摇头。
这是和阿五头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经验。和阿五头在一起,他是深奥的,现在,
他则变得很浅薄。对,妹头就是这样,浅薄。他有些惭愧,可是有谁知道呢?别人
知不知道无所谓,重要的是阿五头不知道。阿五头是沉迷在思想里的人,对俗世毫
不关心。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那锅绿豆汤已经喝干了,身上的汗也凉了下来。在妹
头的聒噪和缝纫机声,同时停止下来的一刹那,他们忽然听出了窗外的寂静。这不
是一般的静,而是有意味的。因为午后的炎热已经过去,竹帘缝隙里的光也已变得
柔和,太阳明明西移了,这时候的寂静就显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
了声气。他们便也不自然了,说话不像方才那么流畅,而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并
且都有些没情绪。妹头想他怎么还不走,就有些生气地猛踩缝纫机,态度明显不太
友好了。他呢?并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太阳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
到那样一个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帘的缝隙平行,它扁着进入窗内,房间里的光反
而比方才亮和热了一些,但却有着一种阑珊的意思。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
身时,妹头也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活计一团,朝机器上一扔,说,我带你走。妹头
推开房门,没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纵深处走去。他蒙着头脑
跟在妹头身后,不晓得妹头带他到楼梯底下黑暗的过道里做什么。忽然眼睛一亮,
面前开出一扇小门,门外是平展的清洁的鹅卵石夹道,流淌着明净如水的阳光,没
有一个人。他溜出门去,走上了鹅卵石路面,身后的门关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
些不正当的含义。
初冬的时候,他们就都有了去向。妹头分在一家中型国营羊毛衫厂里当质检工,
他则如妹头预测的那样,去了郊县的崇明农场。去时他带了满满一板箱的书,大部
分是从阿五头家中书橱里取出的,还有一些是从各学校图书馆流失到社会上,再在
偶然间传到了各人手上。好像他不是去农场谋生,而是读书去的。这也是因为在心
底深处,他决不以为他真的会在崇明农场待一辈子。倒不是说他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他们这样的,乱世里长成的少年,热情和颓唐都谈不上,而是务实的心。他所以不
以为他会在崇明农场待久,亦是出于实际的经验。不是先前下去的知识青年都在陆
续回来吗?所以不必太为前途挂虑。并且,在他这个年龄,还都是乐意离开家庭的,
以为那样就可以获得自由。所以,他没有因为有人留在上海,他却去了崇明农场而
感到委屈,只是和阿五头的分手使他伤感了一时。阿五头的情况本来和他很相似,
上面的哥哥也是有去有留,但是他的父亲又一次进了牛棚,这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分
配。所以,很识相地,分配方案一下来,阿五头就报名去安徽插队落户。分手前,
他俩又去了一次人民广场。这一回,两人都没有什么话说,互相觉出对方有些陌生,
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了解,再交流。阿五头甚至已开始在啃原版的“康德传”,
所啃得的一些东西大都与原义相去甚远,可池的思想却已被引进一个抽象的境地,
与现实高远了。而他的,有关妹头的一些事情,却是浮在现实的表层。他们俩相距
有十万八千里了。天色黑了,那山东人的风筝已经“扑”地一声落到地上,擦着地
面,他们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暮色里,山东人在线轴上绕线的身姿看上去很寂寞。
他绕完了,将风筝送了收起,走了。
他和妹头的告别却是简单得很。妹头上他家来,给也送了一件手织的毛线背心,
还有一双买来的松紧布鞋。他阿娘看见妹头来,高兴得很,下了糯米圆子给他门做
点心。这时候,她已经把妹头认作她的孙媳妇了,那里晓得,在后来把妹头迎进门
的日子里,她和妹头做了天下第一对头。他对妹头的来访态度冷淡,因为感到巴尬,
就干脆摆起了架子。他从头到尾斜倚在那张宁式民床上看一本书,对妹头带来的东
西看也不看一眼。妹头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上,和阿娘说话。他很厌烦似地掉了个身
子,脸朝里躺着。不料,妹头一边同阿娘说话,一边背过手在他的脚底心搔了搔。
他险些跳起来,好容易忍住了,余下的时间里,他都板着脸,不理妹头,但即时刻
警惕着不让妹头的手来搔他的脚底心。不过妹头已经够了,她把手收回去,放在膝
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和阿娘一起讨论着如今买菜的种种难处,叹着苦经。妹头还
向阿娘介绍着一些新方法,既可节约,又可将单调的品种换出花样。比如买那种猫
鱼大小的杂鱼做鱼松,再比如冷油条切成段,油里炒了沾辣酱油,也是一个菜,最
妙的是那种小而多刺的盎子鱼,打上了一个鸡蛋,放在饭锅里清蒸,肉就凝结不散
了,特别鲜嫩。阿娘一边谦虚地听着妹头的经验,一边又有些不服,就给妹头出难
题,说,她的孙子是肉和尚,靠鱼是打发不了的,要靠肉。妹头就眼睛一亮,身子
一直,说:肉?肉就更好办了,三毛钱买一个鸭壳子,炖汤给他吃;两毛钱一堆的
肉骨头,炖汤给他吃;还有圈子,放葱结,姜块,浓油赤酱,烧给他吃!这个“他”
既是泛指,又是指的他,就带着些嘲笑。又听到要给他吃“圈子”,这种猪下水部
位,就更生气了。他在眼角里看着妹头的背影,她的短头发下面露出一截颈子,颈
子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槽,长着一些茸毛,他直想在那上面使劲拍一下。阿娘去端
了糯米圆子来,他们就一个半躺着,一个坐着,端了碗吃。吃完了,妹头就要走,
阿娘让他起来送,他磨蹭着下床穿鞋,妹头早已出了门。等他穿好鞋走出去,妹头
已走得看不见了。他本来也可以回身进屋的,可却又奇怪起来,想她走这么快为什
么?便也向弄口走去。弄口对着一条嘈杂的马路,街道很窄,而且弯曲,多是些日
用杂货,家用五金的小店,洋铁匠“哐哐”地敲着铅皮桶,车辆壅塞在街心,性急
地摁着喇叭。他正左望有望,想妹头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忽然眼睛就被一双手蒙
住了。他晓得是妹头,但是惊讶她的放肆。还好,她只蒙了一下,很快松了手。
然后他们就走到前面大马路上去买冷饮吃。天很冷,包装纸冻在坚硬的冰砖上,
揭都揭不开来。可他们不怕冷,也不怕刚吃过糯米圆子就吃冷食,伤了肠胃。都是
这样的年纪,又都是好食欲的身体,生冷不忌。他们很坦然地吃着冰砖逛着马路,
嘴上没说,心里都认为自己已经是走上社会的人了,不必再忌讳什么。尤其是妹头,
她已经有了工作,自立了。
现在,她每天早上,背着包,背包的带子,也像玲玲的二姐姐那样,收得很短,
卡在腰里。她背着包,去乘公交车。临到车站前,就紧跑几步,正好和后面上来的
公交车同时到站。挤上车,她把包拉到前面,抽出月票,朝卖票的一扬,管他看不
看见,就抬着下巴,对着车窗外面看街景。车上的人,还有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
都是和她一样,去上班的人。带着忙碌,郑重,还有些疲乏和厌倦的表情,向着各
自的工作单位赶去。下一路车,还要再转一路车。转车的气氛就更紧张了。许多人
都是走同一条路线,一齐拥下这一路车,跑步着冲向下一路车。那一路车的卖票的,
多少有些认得他们,有意在站上等他们,同时虚张声势地“啪啪”拍着铁皮的车厢
壁,吆喝着关门离站,等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上车,门还没关上,车已经动了。
上大夜班的时候,公交车就比较空一些,不那么疾风骤雨的,但却有着一种孤单和
冷清。尤其是下班回家的路上,天刚蒙蒙亮,车上没几个人,都在打瞌睡。卖票的
也懒得说话,到了站都不报站名,反正这时候坐车的都是老乘客了,谁能不知道什
么地方下站?简直是笑话。而且,车上再人少也总有几个同路的人,他们彼此都有
些认识,但从不说话。他们都要比她年长,一个是中年妇女,两个是男的。有的转
车的时候,那一个比较年轻力壮的跑得快,还会帮他们拉住车门,等他们一一上去,
才最后一个上。等她走进弄堂,那些读书的正好是去上学。她青着眼圈从他们身边
擦过,有气无力地回应着他们的招呼。说:看你们多么享福啊!然后她草草洗漱了
就上床睡觉。睡是睡得着,就是睡得浅,有什么声息都传得进耳朵。小弟中午回家
吃午饭,揭锅盖,关锅盖的声音,妈妈让他轻一点的声音,窗外那些不上班的人晾
衣晒被,说话走路的声音,还有小孩子做游戏奔跑的声音。她听见妈妈对着弄堂,
压低声音呵斥:轻一点,妹头在睡觉,做大夜班呢!于是,这一切声音也都压低了,
小孩子压低了声音在争吵。这些都使妹头感到很甜蜜,她渐渐变得很清醒了,但还
是睡着,听着妈妈在桌上安置着她的一份饭菜碗筷,等她起来吃了早晚饭好去上班。
她起了床,仔细地梳洗一遍,感到精神很好,和早上起床没什么两样。但她依然恹
恹的,将开水泡了饭,一点一点往嘴里划,很勉强的样子。要是小弟正好跑进来,
发现桌上有一样中午未曾见到的特别的好菜,眼睛陡地一亮,妹头就总是慷慨地邀
请他共享。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随时都可进餐的。妈妈则在一边训斥小弟不懂事。
妹头就说:让他吃,让他吃,反正我也吃不下,再说,还有夜餐呢!她很着重地点
出“夜餐”这两个字,小弟就问她“夜餐”吃什么。妹头不耐烦又不得已地说:夜
餐嘛,就是吃夜餐,油豆腐线粉汤,什锦盖交饭,两面黄炒面,馒头,随便吃什么,
并不好吃。她放下碗,就到出门的时间了。此时正是弄堂里人最多的时候,读书的
回来了,上早班的也回来了,晒出的衣服在收,烧晚饭则还有一会儿,就在弄堂里
说几句闲话。她从人堆里走了过去,去上大夜班。
妹头的师傅是文化革命前不久毕业的技校生,比她大七岁,已经谈好了朋友,
国庆节就要结婚。她家住杨浦区,是苏北人,说话经常会带出粗字,而且满不当回
事的,这叫妹头听不太惯。但她宁可装听不见,因为她是崇拜师傅的。师傅长得很
好看,是那种肌肤丰腴,面若桃花,典型的苏北好看女子。可她却好像并不知道自
己的好看似的,一点没有架子,特别爱和人说笑打闹,尤其是和那些男机修工。也
听不出来他们是有些吃她的豆腐,可能是听出来了却不当一回事。总之,她一点不
像那种好看女子一样傲慢和娇气。上班的时候,她把一头黑亮黑亮的头发统统塞进
白帽子里,连一丝刘海都不留。饭单一系,手里端一只几乎有热水瓶大小的茶缸,
就进了车间。她还对妹头很好。大约因为妹头是她第一个徒弟,所以就非常喜欢。
头一天上班,她就拉妹头去洗澡。妹头有些难为情,推说没带换洗衣服。师傅就说,
回家再换好了。她把妹头拉到浴室,妹头一看那阵势又吓呆了。一个旧车间改造的
淋浴室,足有二百平方米,几十个莲蓬头,一起喷着水。雾气朦胧中,是赤条条的
人形。热气挟裹着香皂味,臭皂味,还有女性的又香又臭,多少有些不洁而腻歪的
体味扑面而来。妹头几乎窒息了,她真的想退出去了,可已经来不及,师傅三下两
下地把她衣服扯了下来,并且大声说道: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搞的,难道有毛病?水
汽中,师傅的声音就像从很远传来,隔着一层膜。转眼间,师傅也脱光了,她将妹
头的手夹在自己肋下,一手拿着香皂和洗发粉,走进淋浴室,并且硬挤到一个莲蓬
头底下,将妹头推进水柱之中。妹头已经彻底懵了,湍急的水柱击打着她,眼睛也
睁不开,只听耳边一个声音命令道:洗头,并有只手把她的头往前一按,她便机械
地洗头。洗了一阵,她的身子又被一扳,就有肥皂在她背上抹起来,抹罢冲罢,一
双大手开始在她背上挂泥,挂得皮肤生疼,再打一追肥皂,冲净,这回好了,剥了
一层皮。然后,这块肥皂就塞到了妹头的手里,耳边的声音说:你替我洗。她这才
影影绰绰地发现,师傅站在她眼前,将一面背对着她。师傅已经洗好了头发,将头
发拢上去,在头顶打一个结。她的背脊的右边,靠近肩肿骨的地方,有一块朱红的
胎记。她可真是个美人啊!妹头在心里感叹着。师傅几乎要比妹头高半个头,肩膀
不宽,可是结实饱满,腿很长,尤其是小腿,腿肚子高高的,直削下到脚踝,腰是
有点粗,可是因为髋骨宽,把腰收了进去,就不显得粗了。而师傅一点不觉得自己
的出挑,一径和女工们嬉笑着,用肥皂水去辣人家的眼睛。她们相互帮着洗好,来
到更衣室,揩干身体穿上衣服。师傅对妹头说:你胸部有点小。妹头窘得不知道该
如何回答,师傅接着又安慰道:不要紧,有了男朋友就长好了。妹头更窘了,并且
她也不知道男朋友和胸部有什么关系。师傅还爱给妹头带菜吃,她就这么自信她做
的菜要比妹头的好吃。她将狮子头,青鱼块,虎皮蛋,装在一个广口瓶里,到吃饭
时,就用勺子往妹头的搪瓷碗里挖。她的菜一律是红烧的,上着浓浓的酱色,并且
烧得烂熟,这和妹头她们向来的口味大相径庭。可是因为经过了体力劳动,出力出
汗,这样的厚味倒使胃口大开。再加上是敬爱的师傅做的菜,又要平添几分喜欢。
所以,妹头就很爱吃这样的菜,也因此渐渐变得口重,家中清淡的饮食反不够过瘾
了。
王安忆·妹头
第六章
师傅结婚,当然也邀请了妹头去吃喜酒,她和两个小姐妹相约了一同去。妹头
现在也有小姐妹了。她们乘了很长时间的车,又走了些弯路,打听了许多人,才找
到师傅的家。师傅家是住那种砖墙瓦顶的本地房子,新家和旧家其实靠得很近,相
隔几间平房,新郎和新娘显然是青梅竹马。新郎是独子,家境一定不错,新房经过
翻修,用水泥板架起了两层楼。底层是客堂和她婆婆的房间,楼上便是新人的房间。
新房很是宽敞,布置得大红大绿,就像乡下人的洞房。床上挂了帐子,张了缎子帐
屏,粉红底上绣着莲花莲蓬,鸳鸯戏水。床单是大朵的并蒂莲。大衣橱的镜子上贴
了大红喜字,洗脸架前的镜子上也贴了双喜。看着床上一条一条迭起的红绿缎被和
大花枕头,妹头自觉着带来送师傅的那对枕套太素了。它是湖蓝色的府绸底上,嫩
黄的布贴花,四周带宽大的滚线的荷叶边。没想到师傅却十分喜欢,当即又套了一
对木棉枕头,放在被子垛上。看上去有些不协调,却十分醒目,一眼就能看出是出
于另一种趣味。酒席分别摆在新郎家和新娘家,还不够放的,邻居家临时掀了床铺,
又摆了两桌。屋里屋外挤挤地全是人,有的是上桌的,有的只是看热闹。终于摆平
入座,准备开席,新郎又站起来,四下里看着,问:淮海路的呢?淮海路的来了没
有?这时候,妹头看见师傅朝新郎斜了一眼,小声说来了,来了,似乎是有些怪他
大呼小叫。妹头发现师傅是很在乎她的,不过她一点没有骄傲,而是充满了感激。
妹头的小姐妹中间最要好的一个,是和她同时进厂的薛雅琴。薛雅琴和妹头同
届,不同校,她家住另一个区,曹家渡那里。她很捧妹头。妹头的长相,妹头穿衣
服穿鞋,妹头做活,妹头住的地段房子,妹头的爸爸妈妈,什么都是好的,总是一
迭声地称赞。却也并不是无故讨好,是真的从心里觉得好,十分的羡慕。其实她自
己也并不差,她的五官,身材,都称得上端正和匀称,只是皮肤有些焦黄的,人就
显得暗了。穿衣服呢,也比较守旧。当然,那时候,谁都很难有突破,大体就这么
几种式样、颜色。可是在这一致的保守底下,其实也还流行着时尚啊!比如那种蟹
青色的,的确凉卡其,那种长尖领的衬衫,还有劳动布做的长身,贴袋,圆盆领,
助下打裥的外套,再有浅灰色的百褶裙,虽然只是一些微妙的差别,可就是不一样,
就是摩登。而薛雅琴,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变得十分守旧。方领的,的确凉卡其,
藏青两用衫,那藏青倘若是偏灰一些,带些钢蓝,颜色就出来了,可她偏偏是偏红
的,马上就老气了。丁字型皮鞋,不是有短丁字的吗?不就别致了吗?可她还是学
生式的长丁字,因为脚背高,丁字的竖道中间就打了褶,看上去有些邋遏。头发呢?
像她这样较低矮的额头,就不能留刘海,她就还留了很长,头路是中分的,剪得很
短,只遮住半个耳朵,更显得头尖腮宽,颧骨突出。而她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
几乎叫刘海遮住了。总之,她对自己都没了信心。好在她生性十分自谦,还有些愚
钝,所以也并不太为此难过。只是惊奇同样的东西,在妹头身上就局面大改,于是
就对她非常欣赏和崇拜。
薛雅琴对妹头很献殷勤。她找话和妹头说,夸奖妹头,为妹头服务。在休假日
里,到妹头家去。到了妹头家,不是坐着做客人,而是帮着做家务:买米,买油,
洗衣服,给地板打蜡。由不得妹头本性是不会喜欢这样性格枯乏的人,到底受她感
动,和她做了要好的小姐妹。原先的好朋友玲玲,如今已连话都很少说了。这样从
小一起长大的女朋友,一旦分道扬镳,比陌路人还要生分。陌路人是毫不了解,一
无渊源的,而她们则知根知底,有恩有怨,难以交割。不如一了百了,了断算数。
玲玲本是要去崇明农场的,但她父母说可以养她,她也就不去了。背后她妈妈也和
妹头妈妈叹过苦经,说有一个大的养在家里,这一个不养,要她出去,会记恨大人
的。玲玲闲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心思全在打扮上。她现在脱离了妹头,就好像得
到解放似的,个性变得独立起来,能够大胆地表现自己的思想。她的穿着可真是不
同凡响。她将头发留长,紧紧编一条辫子,盘在头顶,盘到右耳后时,正好到辫梢,
稍上那个红头绳就别在耳后。衬着她微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格外鲜艳触目。她,
独进独出的,比当年她二姐姐还要有风头,是弄堂里最招眼的人了。妹头并不羡慕
她,妹头有妹头的生活,她们之间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而薛雅琴,却是和妹头有
着共同的新生活。
薛雅琴这样的自谦,倒使妹头在她身上挖掘出许多优点。妹头发觉薛雅琴其实
并非像她看上去的那样糟糕,问题是需要扬长避短。她首先从头发上着手,改变薛
雅琴的形象。她让薛雅琴把头发留长,前刘海梳上去,再从偏旁分路。想不到,这
小小的一点变化就使得情形大为改观,薛雅琴变成了一种大眼睛,方下颌,有点洋
派的脸型,只是她的表情还有些瑟缩。但这不要紧,慢慢培养起了自信,就会好的。
妹头还把自己的一件衣服借给薛雅琴做样子。薛雅琴借去了很久,也没有还来。后
来听别的小姐妹说,看见薛雅琴就穿了这件衣服在曹家渡走。妹头自己没有说话,
倒是师傅去和薛雅琴讨了。薛雅琴来到妹头面前,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喜欢这件衣服
的样子,真的,她从来没有穿过这样好的式样的衣服。妹头听了这么些好话,当然
不好意思立刻要回衣服,就让她再穿一段时间。于是,本来是偷着穿的,现在则公
开穿了,并且一直穿到破也没有还回妹头。像薛雅琴这样的自谦里面,多少有一些
不自爱的,而妹头对她的纵容,也多少有些轻视在里面。可抹头自己并不觉得,只
是一味地和她好,甚至有一次和妈妈说,让薛雅琴和哥哥好。这个建议也是含着不
把薛雅琴放在眼里的心情,因为哥哥这时已在黑龙江谈了个朋友,东北人。妹头因
为从小爱戴哥哥,而哥哥又向来对妹头不屑,所以,这消息使她有些生妒,同时,
也有些害怕,不晓得哥哥的女朋友有多少厉害。而薛雅琴却是可由她拿捏,要她长
就长,要她短就短。当然,事情不能跟她的如意算盘走。然而,这话一说出口,妹
头从此就有了个心,那就是给薛雅琴介绍朋友。介绍谁呢?就是弄堂到底的一扇门
里面,三层楼的阿川。她曾经说起过的,从苏北大丰农场抽调到江南造船厂的那个,
就是他。
也已经有人给妹头介绍朋友了,师傅倒是帮妹头挡,说小姑娘刚进厂,还没出
师,现在不谈。私下却问妹头,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学校里的同学什么的。师傅从
自己的经验出发,觉得还是自小一起认识,住一个地段,生活环境相近的比较好。
像你这样的,师傅说,就最好还是嫁在淮海路上,要到我们那里去,单是一只马桶,
就够你怨的。像师傅这样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总是把市中心的生活想得格外豪华,
妹头就说,淮海路上的人也不是都是抽水马桶的。师傅笑起来,打趣说,怎么,喜
欢上我们那里的人了?是不是我家兄弟永新?妹头也笑起来,她想起永新就是吃喜
酒那天,跑上跑下最忙的那人,大约有十二岁。两人笑了一阵,妹头才说目前还不
想这个问题,师傅很认真地看了妹头一会,然后肯定地说,那么,你就是有了。
他每个月回上海几天,回上海就必来妹头家。妹头的爸爸妈妈就好像已经承认
了他似的,他们并不嫌他是崇明农场的,晓得他早晚是要回来的。而且,他还使他
们想起远在黑龙江的大孩子,同样是戴眼镜,同样是斯文的读书人的样子。他们喜
欢家中有成年的男孩子进出,这使他们感到有了依靠。所以,他来,还都留饭,妹
头的父亲与他喝点酒,有点老少兄弟的意思。妹头和他呢?也很要好。他们两人最
热烈的时候,也说不上是“爱”。“爱”这个字在他俩,总有些言过其实似的,有
点肉麻。 他们就是要好。 两人一同逛马路,吃冷饮,买东西。现在,妹头就叫他
“小白”,择“白乌驹”的“白”宇,好像他是姓白。起先她叫,他不应,她再多
叫几声,他也不得不应了。就这样,连阿娘也叫他“小白”了。小白现在晒黑了些,
也不太黑,他们农场其他知识青年相比,还算是白的。他黑一点,倒显得瘦和结实
了。事实上,他也确是瘦了,还长了些,终于有一米七二了。所以,小白看上去成
熟了,甚至,有一点英俊。在农场里,学会了抽烟,也耳闻目睹了如何交女朋友。
总之,他的内心也成熟了。他自然地,就想和妹头一起尝试一下男女之间的事情。
现在,妹头时常上他家去,这稍稍违反了女孩子矜持的原则。但妹头一方面是
比较率性,另一方面也似乎并不把他当做正经的男朋友。他也好像是又一个玲玲,
却不是又一个薛雅琴。玲玲于她更具有玩伴的性质,而薛雅琴,多少有些像奴仆。
当然,他要比玲玲有趣得多,他没有玲玲的刁钻乖戾,更主要的,他是个男生。妹
头也看出他的变化,他有了几分男子气,不完全是以前的,大头娃娃的形象了。这
也使她喜悦。所以,她并不忌讳这样频繁地出入他家,会被人看轻。他家住的那条
弄堂房子,是比较零落的那种,房屋的样式,结构,新旧的程度,都不一致。有的
有天井,有的没天井,有
的有阳台,有的也没有。他家住的那幢,是直上直下的一幢两层楼。倒是独门
独户,但没有天井,没有阳台,甚至没有厕所,用的还是马桶。楼上是他父母的房
间,楼下是阿娘带他们姐弟三人住。姐姐去了安徽插队落户,哥哥从小在外婆家长
大,从来是住外婆家多,住自己家少。所以,实际上是阿娘带他一个人在楼下睡。
小时候,他和阿娘一起睡这张宁式眠床,帐子一放,就成了他的小房间。他在
床里的抽屉里,藏他的各种玩意儿,甚至有一次,还在抽屉里养了一只没长毛的小
麻雀。这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不知是谁扔在那里一个麻雀巢,他好奇地拨开看看,
看见里面有一只刚出生,眼睛还睁不开的小麻雀。他小心地把它捧在手上,感觉到
它的体温,还有微弱的脉动,于是惊喜地发现,它还活着。他就带它回来了,养在
床里的一只抽屉里,抽屉里仔细地铺了一些棉花和碎布。他用一只眼药水瓶吸了米
汤和牛奶,滴在麻雀的小嘴里,小东西竟然长大了,羽翅渐丰。并且和他很要好,
停在他的手心里,他将手一托,它就飞了起来,飞一圈,再回到他的手心站着。可
到底是个活物,又是有翅膀的,最后到底飞走了,他还为此伤心地落了泪。他其实
是有些像小女孩子,喜欢做些婆婆妈妈的游戏。但后来喜欢上了读书,就渐渐把这
些玩意儿丢开了。他觉得书本里面的世界要广阔得多,虽然不是那么生动,但却是
不受限制,很自由,而且也比较合乎他懒散的,疏于行动的天性。白天黑夜的,他
就窝在这张宁式眠床里看书,思想遨游着。姐姐插队之后,他也长大了,阿娘睡到
姐姐留下的小床上,把这床让给他一个人睡,就更成了他的天地。
他就是在这张床上,同妹头一起尝试男女之间的事情的。他们实在是连一点常
识都没有的,事情给他们搞得一塌糊涂,可彼此都兴趣不减。下午的时候,阿娘照
例要到隔一条横马路,独身而居的舅公家去,帮他洗洗衣服,收拾房间,再烧一顿
晚饭。他们便锁了房门,放下帐子。底楼的房间光线总是暗的,尤其到了下午。隔
壁人家是有院子的,伸出来一方,院墙上的植物在他家窗上划下些疏淡的枝影,屋
里面就更是影影绰绰。这本是闲暇的时分,他们却紧着忙碌。他们这样在城市里长
大的孩子,连猪狗都不见,不晓得交合是件什么样的活动。又都是生活在保守的市
民中间,将男女间的话题视为禁忌,无法得到一点点言传身教。那时候,也没有这
类的科普性的书籍,全只有靠他们自己摸索了。严格地说,他们连接吻都接得不对,
可他们也领略到了快乐,还不到心旷神信的境界,只是彼此觉着亲热。忙碌了一阵,
消停下来,相拥着,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篇,也都十分满足了。因此,他们也
就并不觉得难舍难分,分开一段日子还给各自留下回味的余暇。这也使他们的技艺
不容易长进,分开一段再聚一起,先要复习一下,才可在原来的基础上有所进取。
并且,他们还以为事情就这样算完了,就会停滞一个阶段,再慢慢有所发现。就这
样,这个尝试进一步,退两步地,拖延了很长时间。好在两人都是同样的不懂,又
同样的有兴趣,因此就十分合作,没有一点相互不满和埋怨而积下的阴影。在这尝
试的过程中,他们还变得格外要好,甚至有些缠绵,生出温柔的小动作,他摸她一
下,她揪他一把。他们靠得那么近,彼此可看见对方瞳仁里,自己的影像。变了形
的,两头尖,就像一只枣核。多么难看啊!而且非常可笑,可是,极其的亲热。他
们仔细分析着脸上和身体上的纹路,斑块,痘疤,还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凹塘,比如
妹头的髋部,就有一处,当她的腿或者臀曲动的时候,那一处便忽然一旋,出现一
个凹塘。还有气味,也是他们研究的项目。他们发现,他的背部有一股暑天里西瓜
的气味,凌冽而清甜,而到了腋下,气味就变得辛辣起来。就在他们探索着人体的
奥秘,不期然地,他们成功了。可是成功一点没有使他们欢喜,而是两人都大大地
吓一跳。他们慌乱不已,认为是闯了大祸,出了轨,不晓得如何收场。他们想,事
情真是糟糕,他们以后再不要在一起了。慌慌张张地收拾了现场,立马分手。可是
欲念却产生了,不约而同地,他们又上了那张床。
可他们还是不到难舍难分的地步。他们都还不习惯,或者说不接受,欲念。这
多少有些吓人。似乎是,这样的欲念过于实质性了,都有些担当不起。可是事情到
了这一步,却退不回去了。他们只要在一起,就无法不做这件事。有一个假日,他
甚至没有回上海,她心里也挺庆幸的。但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提前请了事假回来
了。她呢?也正想着他。两人就又胶在了一起。事情到底不再像最初时那么可怕了,
他们也基本掌握要领,情绪逐渐安定,放松,乐趣就又滋生出来。
有一次,在厂里洗澡,师傅趁人不注意,在她乳房上揪了一把,小声说:有谁
碰过了?妹头脸羞得通红,好在莲蓬头的水很汹涌地冲着,她张嘴想申辩,师傅又
跟了一句:小心点,别闯祸,还没出师呢!她脱口而出问:怎么小心?话一出口便
晓得说错了,被师傅捉住了把柄。可师傅却没有再笑她,而是认真地向她传授计议,
让她到药房去拿药,药是免费领的。妹头就不肯,说人家问起来怎么说?师傅就说:
那你让他去拿。妹头说:他不肯的。师傅紧着问一句:“他”是谁?妹头又红了脸,
再不理睬师傅了。第二天上班前换衣服,妹头见更衣箱角落里放了一个小纸包,里
边是白色的药片。回头看看,师傅正对她眨眼,然后小声告诉她服用的方法。这样,
妹头一直到正式嫁给他之前,一次事故也没有出过。
妹头和小白的关系,基本已被各方承认,只剩下一个具体问题,就是时间。妹
头还须一年满师,小白呢,则要等待抽调回上海。他们心里也不急,觉得这样挺好,
结不结婚都一样。而妹头自恃是已经有男朋友的人了,就公然过问起别人的事情。
她真的动议要给薛雅琴介绍阿川了。
王安忆·妹头
第七章
阿川比妹头的哥哥大一岁,读书时候功课不怎么样,只考取一所普通初级中学。
但他的运气好,分到苏北大丰农场,两年后就招工到船厂做电焊工。后来,上海电
影制片厂到他们厂拍电影,还选中他做群众演员。特别给了他一个镜头:在船台上
焊接,电花四射,他很潇洒地将防护面罩一推,焊好了。以此可见,他的形象是很
不错的。瘦长条,宽肩膀,五官生得很紧凑,而且轮廓鲜明,头发是自来卷,皮肤
黑黝黝的。这样的形象,老派人是要叫他“粗胚”的,可新潮却以为是男子汉。其
实呢?这两种看法都有道理。看轮廓,他确实有男子气,脸部和身体有些像西洋人
的雕塑,肌肉的块面很有力度。但是眉眼间却有一股蛮横之气,看人很凶,而且无
礼。他是独子,从小死了父亲,寡母便格外地宠爱,两个姐妹也凡事都让着他,所
以就养成他独霸天下的为人。在弄堂里,他谁也不怕,只有一个人,也不能说怕,
而是服帖,这个人就是妹头。小时候,他骑着他大伯的自行车,在弄堂里直来直去,
那些小小孩就纷纷避让,贴着篱笆墙看他过去,再过来。一条弄堂都成了他的天下。
只有妹头,硬拖了几个小女伴,将牛皮筋横过来一拦,顾自跳着牛皮筋。等他骑到
跟前,妹头就说:你骑呀,你骑呀。他真就骑过去,牛皮筋眼看着被自行车的轮盘
拖得老长老长,立刻就要断了,身后是小女孩子们一片锐声尖叫。妹头的声音最响,
还是那两个字:你骑!你骑!你骑!他到底不敢再骑过去,只得下了车,退了回去,
松开了牛皮筋。妹头还是不依不饶:你骑,你骑,你骑!后来长大了,到底懂事了
些,又有了工作,自然稳重了,就不大在弄堂里混,却是变得傲慢了,见了人爱理
不理的,谁也不放在眼里,也只有看见妹头,还会打个招呼。可妹头是什么样的人,
你理她,她还不定理你呢!倒对他爱理不理的。但妹头心里,是能感觉到阿川是有
些喜欢自己的。这喜欢也不是大喜欢,究竟没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只是有一点点在
意罢了。将自己的女友介绍给暗暗喜欢自己的男人,几乎是女人的本能,这里含有
一种占有欲,还有一种支配欲,很有优越感。
妹头的媒人做得很成功,阿川和薛雅琴很快就好起来了,两人都是妹头的不同
程度的崇拜者,很愿意服从她的调遣。再说薛雅琴早有心愿嫁到妹头的弄堂里来,
因为妹头曾经对她说过,倘若哥哥没有谈朋友,就一定让哥哥和她好,这类的话,
这自然是提示了她的。住进这样的地段和房子,无疑是意味着进入了上海的上只角,
也就是上层的意思。而阿川的形象放在那里,她看上一眼就觉得没什么话说,只有
听男方的意见。阿川对这个方脸大眼的女孩子说不上什么好,也说不上什么不好,
但她结实的身体,以及颟顸的神情,却激起了他的情欲。阿川就属于在农场里,给
予小白他们男女关系启蒙的,那类大男生。他们都已经是有些经历的。农场的生活
相当枯乏,前途又茫然,男女青年们就寻找些刺激,以充当青春的快乐。而回到上
海以后,情形就不同了。在规范的生活里,道德的约束也很强,没有什么单纯的感
官的快乐,要就是,婚姻。所以,妹头一给他们搭桥,他们就接上了关系,开始了
热络的往来。现在,薛雅琴到了妹头的弄堂,就径直走到弄底,进了阿川的家。替
妹头干活,也换成了替阿川干活。他们谈恋爱谈得和人家不太一样,很少有出去逛
马路,看电影,吃饭,消遣性质的活动,总是在阿川家里。或是薛雅琴帮着他妈干
活,或就是两人门窗紧闭地关在房间里。阿川没什么变化,薛雅琴却像换了个人似
的。她脸色红润了,体态也丰腴了,她的神情也变了,变得自信和满足,甚至有那
么一点点骄傲。她带着炫耀地,在弄堂里洗阿川油渍斑斑的工作服,大头鞋,床单
被套,或者是一堆油腻腻的猪肠猪肚,一边告诉人家,是要炖汤给阿川吃,阿川的
身体很亏。妹头学着师傅的眼光去打量薛雅琴,结论是他们一定有过了她和小白间
的那种关系。她心里似有些不平,好像是,竟被向来看不起的薛雅琴迎头赶上了。
但是,还不是靠她妹头吗?没有她妹头,能有薛雅琴的今天吗?可是,上一回她让
薛雅琴帮着缠几桃毛线,薛雅琴竟然说她要去给阿川附队买年糕,断然拒绝了妹头。
这叫什么:忘恩负义。
可是,没过多久,薛雅琴就又找到妹头门上来了。起先,妹头没什么好声气,
爱理不理的,可一听薛雅琴说她有喜了,不由就把脸正了过来。薛雅琴经历过了男
女之间的事,说话都没有什么顾忌了。妹头虽然要比她早经历,但却是第一次听这
么内行又露骨的说法,不禁红了脸。但她依然保持着镇定。她先是训斥薛雅琴没有
脑子,怎么能什么都由着阿川?再是埋怨薛雅琴不顾后果,还没有满师,就出这种
事情,追究起来,还要追究到她妹头的头上,谁让她给他们牵的线呢?然后就反问
薛雅琴,她准备怎么办?薛雅琴又恢复了原先的谦卑,要妹头说怎么办。妹头火气
上来了,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应该去问他!他说随便,薛雅琴说。妹头更火
了,拉了薛雅琴就往阿川家去。噔噔噔走上三楼,推开房门,阿川正在床上睡午觉,
被妹头叫起来,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紧张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妹头把
薛雅琴往他身上一推,说,问你自己!说完扭头就走,将房门使劲一带,发出一声
巨响。阿川还真是有些在乎妹头,开始认真对待了。他找到他原先农场里的老关系,
帮忙开出一张介绍信,带薛雅琴到郊县一家医院里做了手术。过了一天,薛雅琴就
黄着脸来上班了,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痛苦的表情,相反,还绕有兴趣地,趁没人的
时候,要和妹头谈点细节。妹头可没有胃口听,转身走了。闯过这么一次祸,薛雅
琴他们非但没有接受教训,从此收敛些,反倒因为看见了出路更加放心大胆。就这
么,又做了一次手术,好不容易捱到薛雅琴满师。几乎是,前脚拿到三十六元满师
工资,后脚就去办了结婚登记。等到结婚那一天,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新娘子的身
孕了。果然,半年以后,薛雅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儿子既像爹,又像娘,像的都是优点,十分漂亮。个子又大,长腿长身,落
地就有八斤重。阿川的寡母和姐妹都欢喜极了,抢着带他。薛雅琴一下子成了他家
的功臣,几乎被供了起来,月子做得非常享福。连阿川也很高兴。他们家是宁波人,
特别重子嗣,阿川也是要儿子的人,从此就对薛雅琴器重起来。这时候,薛雅琴才
想到妹头,真正地感激起她来。她当然不会像老派那样真的送十八只蹄髈谢媒,而
是买了一对金华火腿,夫妻两人很郑重地送到妹头家中。
薛雅琴的儿子都生好了,小白还没有抽调回来。有一段时间,他们多少有些疲
了,但是呢,又确实习惯了在一起,分手的时候,彼此心里都很空。好像生活里有
一个缺口,就不那么完满。他们很自然地,情绪低落。事情在了这么一种停滞的状
态,该做的都做了,再要做什么,却由不得他们了。他们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事
情的转机。妹头是不惯于等待的人,她总是要做些什么。这时候,她就着手于嫁妆
的准备。这是物质比较紧缺的年月,样样要配给,且十分有限。除了布票,还发有
工业券,购买丝绸,毛料,化纤织品,都需要工业券。对于一个准备结婚的人来说,
工业券是远远不够用的。但是,什么事情能难倒妹头呢?她寻觅着那些少收,甚至
不收工业券的处理品。由于是为外销生产,它们的颜色,花样,款式就都不是市面
上的大路货,而是别出蹊径。又由于外销生产严格的把关,质量就相当有保证。所
以“处理”,只不过是因为一点肉眼难以发现的暇疵。一旦有卖,立即就排起长队。
所以说是处理品,其实更是紧俏物质。买紧俏物质,正是妹头的强项。她能够很敏
锐地觉察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将要出售处理品,就好像商店里有她的眼线似的,
她总归能及时赶到。她还不像大多数热衷于处理品的人那样,赶上什么买什么,照
单全收。她可是有选择的。有一些处理品看上去不错,实际上却不怎么样;又有一
些处理品确实不错,可并不合用。她便当机立断:放弃。总之,她消息灵通,又有
眼光,还头脑冷静,有全局思想。所以,渐渐的,她就拥有了一些品质优良又富有
特色的床单,被面,枕套,而工业券则一张也没花出去。她积攒了数量可观的工业
券,眼光在正品的柜台里搜索。她要将这些宝贵的工业券,用在最要紧、最值得的
东西上。倘若遇到这样的机会,她可是一点不手软。有一次,她看见一条淡雪青的
软缎被面,上面织着同色的牡丹,非常华贵,而且吉祥。她毫不犹豫地付出一百二
十张工业卷,妹头全家全年的工业券都在这里了。这条被面带有经典的意思,将她
的收藏提高了品位。处理品好是好,可毕竟过于别致,难免游离于潮流之外,而妹
头是尊重潮流的。她还很留心那些串弄堂的乡下人。那多是妇女,穿着江南一带家
织的蓝花布衣,系着围兜,扎一块头巾,肩上背一个大布袋。她们木讷的面部之下,
隐藏着世故,经验,还有狡黠。她们并不做声,也不乱看,挨着门走过,忽然就停
住了脚步,迎上前去,悄声问道:阿姨,湖州大红牌丝绵要吗?她们几乎一问一个
准,没大错的。这家或是有待嫁的女儿,或是要进入口,总之,添衣添被的当口。
然后,便被让进后门里的灶间,看货色,谈价钱。这事情妹头又是在行的,哪一样
次货能混过她的眼睛?真的,从一个女孩亲手备起的嫁妆,就能看出她的头脑,心
智,趣味,和生活经验。
有些东西,妹头和一般女孩一样,一定要全新的,有的,妹头却情愿要旧的。
比如,还记得吗?妹头妈妈床上的鸭绒被。妹头就问妈妈要了来。这条鸭绒被,因
为缎面有些磨损,经纬稀疏了,鸭绒便钻出来,一抖,飞飞扬扬的。妹头妈妈却不
舍得继续盖,又不舍得花大价钱送去换胆,只得收在樟木箱里。这时,妹头就要了
过来。她决定自己换胆。她无师自通地,将旧胆上的缝线拆一行,脱出一行,把新
的缎面罩上去,细针缝上一行。再拆一行,套一行,缝一行。新胆的四边周,也是
用双滚条澡边。缎面和滚条都是重新配的色,橘色掺黄的软缎,滚条则一色维红压
一色翠绿。是大开大阖的颜色,听起来相当冲,可放一起,铺陈开来,竟是富丽堂
皇。做好以后,弄堂里的人都来欣赏,连玲玲的骄傲的二姐姐,回娘家时,听说了,
也来参观了。她嫁了一个西餐社的厨师,生了是个女孩,却依然年轻,白皙,小巧,
冷面。妹头虽然已经不以为她怎么样了,可因是小时候的偶像,所以,还保持着敬
畏的心情,很荣幸地将旧翻新的鸭绒被铺开了,供她批评。玲玲的二姐姐面无表情
地看了一遍,并没说什么,可她看了那么长的时间,妹头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评价。
妈妈送妹头鸭绒被时,将装鸭绒被的樟木箱也一并送了她,妹头也接受下来。她到
车间里找了些擦铜油,擦去铜锁上的绿锈,锁立即铮亮,既是新,又能看出是老货,
显示出厚重的家底。
在这同时,小白那边也把新房的安排方案拿出来了。这方案很简单,一句话,
就是把底层让给他们做房间。阿娘和偶尔回家探亲的姐姐住到楼上,吃饭呢,还是
在楼下,在他们的新房里放一张吃饭桌子。妹头心里是想二楼做房间的,但再一想,
楼上很是晒顶,要大人让房间毕竟不好意思,还有,她新生出了一个念头,她决定
要在楼下做一个卫生间。她宁可将外间灶间的隔墙往里面移一米,这样,她们的房
间虽然要收缩四个平方的面积,但是这样就有了卫生间,不必在房里拦马桶间,也
不必倒马桶,重要的是,房子的性质不一样了。再有,灶间也扩大了,可以连带做
吃饭间,就不必在他们房间开饭了。所以,还是划得来。她主意定了,然后和小白
商量,小白听了就有些头大。严格说,他们的事情一进入具体的操作,他就一直头
大着。他也知道,这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那么,最好是做梦似地做过去。正好,
这时候,阿五头回来了。阿五头患了肝炎,回家养病。小白再从农场回上海,就分
出一半时间往阿五头那里跑。由于分离了这么久,之间的疏远倒像是不曾有过似的,
他们一下子又回到最好时候的那样。虽然各自都有了些决然不同的经历,却都搁下
不提。他们是那种心有灵犀的朋友,不用多说,只要在一处,自然互相就懂了。他
们又去了人民广场,那山东人竟然还在,因从来也没有看清楚过他的面容,就觉得
他一点也没有变。这使他们感到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人事依旧。那时候还没有同
性恋一说,妹头只是觉得他们好得奇怪。他们俩的世界是妹头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的,但她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相反,要是小白的一切,都是在妹头智能范围内的,
她就要感到无趣了。她喜欢小白有一些超出自己的东西,这种对男性的理解多少是
来自哥哥在她生活里的影响。所以,她并不硬拉着小白一起去实现她的计划,而是
说,你只要说服你们家大人,其余的都由我来。这要求一点不过分,小白也觉得再
推脱不好了,就去征得了父母,还有阿娘的同意。对这个计划,大人们说不出一点
不是,可也不见得有多么赞成,他们甚至还有些不悦,觉得妹头是在挑剔他们。但
既然妹头说了,她全包,就也不好反对。于是,妹头便拿了小白的户口簿,房票簿,
去奔走活动,争取房屋部六的许可和派工。那时候,工程队都是由房管处统一调派
的。由于是增建卫生间,还要排放一根排粪管,这根排粪管需走一些弯路,才可放
进化粪池,就要破路面。事情涉及到三头六面,可妹头都摆平了。
妹头再说她全包,小白也不能看着不问,到底也是他家的事情。开工时也就请
假回来一起张罗,送烟送水,和工人热络热络。有几次,阿五头也来看看,主要是
找小白说话。说起来,妹头也是和他同班同学,可他却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看起
来,他对妹头也并无什么兴趣。这点,小白和妹头都能感觉到。背地里,他没有向
小白发表一点对妹头的意见,当面呢,他和妹头就没有一句话可说。他的冷淡态度
无疑是使妹头极为恼火,从此就种下对此人的不满,一有机会就要进行挖苦和攻击。
而小白则是感到有些羞愧,好像在阿五头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有时候,他就会有意
地和妹头唱反调,好像要把关系弄坏似的。但他立即会遭到妹头的遏止:你要做什
么?小白,识相点吧,不要没事找事!妹头一句一句地向他而来,并不针对他的意
思,却又很针对他的意思。这就是妹头的本事,无论表面多么纷纭,她都能一眼看
透,直指真相。你要想和她搅浑水,是搅不成的。所以,闹了几次情绪,也没闹出
什么成果,在妹头这里全输。为表示自己对妹头的无所谓,他只有更频繁地跑阿五
头家,和阿五头在一起。
他们现在的谈话更加深奥玄虚,环绕着生存的意义和无意义。他们都很年轻,
并没有多少生活经验可作推论的材料,只是凭着论证的方式和顽强的精神,一步一
步地推理。所以,都是以空对空,纯粹是思想的运作。这种运作并不是完全没有意
义的,虽然是在虚拟的条件下进行,可是它们展现了独立的思想过程。这个过程在
他们执著的推进之下,终于能够自圆其说。他们俩真是最好的搭档,配合得极为严
密,并且各司其职。比较起来,阿五头更善于出思想,他有着奇思异想,思路在本
质上和常人不同,而且逻辑严谨,显示出机械论训练的良好成果。前者是来源于热
衷想象的天性,后者却要归功他大量的庞杂的阅读。而小白呢,他其实是一个形式
主义者,所以更加侧重文学和诗歌,这使得他迷恋于华丽的词藻,汪洋恣肆的表达。
后来,小白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文论家。他的文章都是以对话的形式结构,对话的
双方为A和B。A就是阿五头,B则是他自己,小白。从此也可看出,他无意中认可了
妹头给他起的名字,“小白”。偶尔的,他们三个人也会一起出去玩,看电影,或
者逛马路,妹头随他们说什么,一般是不插嘴的,方才说过,妹头认为男生们是应
该有一些他们自己的话题。但有一种情况下,妹头就不得不说话了。由于用上海话
不便于表达,他们常常会夹杂着一些普通话,尤其是概念性的名词,非是普通话不
可。这样的时候,妹头就会给小白一个白眼:开什么国语!他顿觉尴尬,讨论不下
去了。阿五头并不听见妹头的话,也不是个敏感的人,兀自夸夸地说着。半时,才
发现没了对手,小白消极地沉默着,便也没劲下来。有了这么一两回,小白就再不
让妹头参加他和阿五头的聚会了。
卫生间修好了,小白一家首先享受了极大的便利。灶间也按妹头的设计,扩成
一个手枪形的空间,在手枪柄上放了饭桌,做了一个小饭厅,也做了全家人聚集的
中心。趁此大兴土木,底层的新房间一并做出来。修门窗地板,粉刷天花板,贴墙
纸,装壁灯,小白家的大人给了一笔钱买家具。阿娘希望他们能够继承那张宁式眠
床,小白无所谓,妹头坚决不受,毫不顾念他们在其中度过的美好时光。这张床在
她眼里是老八股,又不是洋式的老八股,像她那床鸭绒被和樟木箱,而是乡气的八
股,这含有一种阴暗的历史。谁知道上面睡过多少死人呢?是要做噩梦的,妹头刻
薄地说。小白说:好像你没有睡过似的。妹头厉声道:所以,所以呀,就不要睡了
呀!小白别想说过她。处理这张床出了点小难题。阿娘先是要搬上楼,表示,你们
不要,我要!小白的父母也不大想要,嫌它占地方,好像房间里又套了个房间,但
不愿和阿娘生气,只好往楼上搬。不想,楼梯太窄,抬不上去,就提议还是卖了。
阿娘不允,守着床掉了眼泪,大家都看妹头,无奈妹头就是不要,最后是抬到小白
的舅公家去了。事情虽然解决了,阿娘心里却是不高兴的,好像不是这张床,而是
她这个人,被妹头从家里逐了出来。芥蒂就是这样种下了。
现在,房间是一崭新的,每月小白休假回来,一个人睡在里面。平时多是空关
着,只有妹头有权进来,东看看,西看看。此时,妹头的东西还没有搬过来,床上
是小白的旧被褥,窗上也是旧床帘,桌上,五斗橱上,都没铺台布,沙发是包在塑
料纸里的,椅子也是。油漆味道还没有散尽,新家具又带来木脂和胶水的气味,还
有新打的地板蜡的气味。总起来,是新事新物的气味,叫人高兴。什么都有了,就
缺一个小白,小白什么时候能调回来呢?
玲玲也有男朋友了,是一个华侨,父母都在香港,结婚后也要去香港的。男方
的父母已经正式上门提过亲,带了许多稀奇东西:半导体收音机,电动缝纫机,各
色衣料,毛线,又请她们全家去国际饭店吃了饭。现在,玲玲进出的都是这样高级
的场所。此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末期,服饰上的风气还是比较保守,但玲玲却在
夹缝中求发展,稳中求变。既新颖,又没有越过雷池半步。比如,衬衣做成男式的
领子,袖子的克幅比通常延长一倍,一列三个扣子,腰身窄长。裤子比较宽,又宽
不到喇叭裤的程度,那就出格了,其实就是后来的直统裤,裤管扁扁地遮住脚面。
还有灯芯绒的外套,前襟和后背,经过拼接,以条纹组成图案,接缝处都是明浅,
也是压出图案的效果,有些类似猎装,又不是那样男性化。总之,是十二分的独特。
玲玲现在是弄堂里的人尖了,在家里的地位也上升到二姐姐之上。其实,她心里一
直是憋着股气的,一定要挣出头来。她晓得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像她父母养
了那么多女儿,又无能力为女儿创造更好的条件,对女儿的希望大都是寄予第二次
投胎上——于是,抓牢了这个机会。比起妹头来,玲玲更有心智,而且冷静,不像
妹头那样率性。这电是处于配角的位置,韬光养晦,积成的性格。妹头很准不对玲
玲生妒,觉得她怎能这样事事现成?但一旦为自己的事情忙起来,就又被其中的乐
趣抓住,觉得玲玲这样也没啥意思。她看见过玲玲的华侨男友,瘦长单薄为身体,
带着一副澹然的表情,倒和玲玲很配。妹头也觉得不如她的小白有趣,她想象不出
玲玲和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能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无论如何,她和玲玲
也已经是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王安忆·妹头
第八章
又过了半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恢复了退休顶替的政策,小白的妈妈退休,
让小白顶了班。这样,小白终于回了上海,他们也终于结婚了。
此时,阿五头已办了病退回城,分在一爿街道小厂工作。他父母要他考大学,
就像他的哥哥们那样,他却不考,说大学有什么上头?这话倘若换一个人说,就是
狂妄了,可阿五头说,谁都会认为他说出了事实。他是那样老成,稳重,用功的青
年,甚至不再是个青年,而是,而是什么呢?他脸上有着一个哲人的昏晦而又明智
的光辉。他的近视眼镜布满了圈圈,眼珠在深邃的焦点里沉思。他弯着背脊,但给
人的印象不是背驼,而是背负了超载的重荷,这重荷就是思想。他好像是居住在我
们的日常生活的核里面,已经突破了表象,而抵达本质。上大学在他看起来,无疑
是属于表象上的生存和竞争方式,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他也并不书写他的思想果
实,书写也是表象,真像是无法物化的,一旦物化便又成了表象。因为,世间万物
均是流逝的状态,任何挽留都是无济于事的。所以,阿五头又是个东方的哲人,他
是攀着西方实证主义的锁链,过渡到东方神秘主义的彼岸。他正在读梵文,以便研
究印度教。阿五头所以还没有完全堕入虚无,是因为他有着一些男女朋友,这些男
女朋友都是他的听众和谈话伙伴,他还有欲望发表他的思想。要是没了这点欲望,
他就和现实世界彻底断了往来。小白是这些朋友中最为他看重的一个,因为小白最
有能力触及他的思想。他需要刺激,思想才能步步上升。小白所以具有这样的能力,
一是因为他基本伴随阿五头的思想成长,中间虽然有些空当,但也以他的聪明和虚
心好学赶上了。二是因为小白既能跟上阿五头的思想,又是现实中人,他身上有着
那样有趣的分裂:当他思想起来,可以是一个脱离表象的,抽象的核中人,可在具
体的日常事物中,他又时时被那些表象所吸引,所羁绊。所以,他在和阿五头的对
话中,无意就扮演着两种角色,一种是同向的,另一种是相向的。他时不时地,会
深有感触地提出,如何处置玄思和肉体生存的关系的两难问题。这其实是最要紧解
决的问题,对阿五头的思想工作是巨大的挑战,激起了他的探索热情。看到小白书
写着A和B的对话,并且在日益开放的报刊杂志上发表,阿五头微笑着想:这就是小
白!他必须将思想物化,否则便不甘心。小白了解他的想法,所以并不把发表他文
章的刊物送给阿五头看,有时候,宁可让他看一些草稿,以为这样就比较能为阿五
头接受。阿五头的意见是,小白的文字太过华丽,不够“质”,这些华丽的文字大
有脱离思想之嫌,为这充满物质的世界再又增添一件物质,在重叠,繁复的表象之
上再蒙一层表象。
阿五头的意见,小白也觉得对,可他到底不能摆脱华丽的文字的吸引。小白迷
恋文字。正像阿五头说的,文字在他笔下有着一种独立生存的状态,可以脱离含义,
自行繁殖生长似的。他沉醉于文字在思想的动力之下,流淌,流淌,一生十,十生
百,万流奔腾,汹涌澎湃,最后,百川归海。况且,自然是,他的文章发表后,所
得到的赞赏也是叫他高兴的。这些外界的肯定,丰富了他的书写的意义。就这样,
回沪和结婚以后,又是思想解放的好形势,他开始了他的写作。他白天到外滩上班,
在母亲工作过的设计院做一名描图员,晚上就伏案写作。
妹头从来没有试图过,要去了解他写作的东西,但她喜欢他写作。就像前面说
过的,她喜欢他有一些她所不了解的东西。但由于他们实在太过秢熟,她在心底里
又并不把他的写作看成多么了不起。她想:他,小白,白乌驹,贪嘴的肉和尚,还
很贪恋床笫之欢,他肚子里有几根肠子,她还不知道吗?看见他伏在桌上写着,她
心里就好笑:像真的一样!觉得他很好玩,由这“好玩”生出一些温情,就要去和
他搅一搅。把冷水洗过的手塞到他后脖领里面,或者在他胳肢窝底下哈他一下。他
有时候会真生气,说:你做什么?再继续他的写作。更多的时候,他是不经搅和的。
妹头三逗两逗,他便放下笔,和妹头缠在了一起。他们两人在一起真的很开心,有
许多玩的念头。两人打争上游,输的那个要背赢的在房间里走三圈。或者下斗兽棋,
输的要学狗叫和猫叫,直叫到赢家满意为止。他们看电影,看完以后就吃夜宵,吃
过夜宵再兜马路,兜到十一二点回家,还不消停,还要折腾,反正明天星期天,一
觉睡到下午。幸好,幸好,吃饭间做在了外面,谁也碍不着谁。连小白也不得不承
认妹头英明了。他们还请朋友来家吃饭,这就是妹头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妹头的手艺很给小白面子,妹头的形象也很给小白面子。妹头烫了头发,短短
的,留了些额发,很俏丽。妹头在米色的开司米羊毛衫外面,系一条荷叶边的围裙,
很利落。婚后的妹头肤色很白,而有光亮,淡淡地描了眼圈,眼睛的形状更鲜明显
著,杏形的,渐渐地往上收了梢。唇形也略夸张了一些,就显得丰满了。总之,妹
头很有光彩。她特别愿意招待客人,提前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迎接客人的到来。
她泡好茶给客人喝,买好烟给客人抽,做好菜给客人吃。倘若是小白方面的客人,
她还变得很乖,在一边,静静地听小白和客人们聊天,尽管开国语好了。小白的客
人大多是些海阔天空的谈客,一谈能谈至通宵。她不吵不闹,还提供夜点。但这并
不等于说,她对他们的谈话有什么兴趣。她只是喜欢这样的场面,高朋满座,而她
是一个贤良的女主人。等到她的小姐妹上门,她就要变个角色了。她对小白吆五喝
六,凶得很,好像小白是她的仆人。有时还把小白轰出门去,她们自己好说自己的
事情。其实不是小白不便于听,而是为了向小白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小白表现得
也很好,倒不是有心给妹头面子,而是他习惯了妹头出花样。妹头总是能想出各种
不同的游戏,而小白则是个默契的玩伴,本能地做出反应。
但是,在小姐妹跟前,妹头对小白的写作,却有着不同的态度。她故意把刊有
小白文章的书报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随便地扔开,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乱七八糟
的东西,又没有多少钱的。于是小姐妹们就很惊讶,能白纸黑字地印着妹头男人的
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竟还有钱!她们将这些报刊传来传去地看着,最终什么也
看不明白,更觉得深奥了。小白被妹头安排在外边灶间里剥蚕豆,听见妹头在向她
们介绍说,这是哲学。“哲学”这两个字,妹头是用普通话说的,听起来很好玩。
小白心里暗暗好笑,还有些感动。倒不是感动妹头对他劳动的尊重,他当然知道妹
头不是尊重,而是炫耀,他感动的是妹头的天真。妹头很天真地又要试图扮演一个
新角色,多少有些露拙了,但一点不影响她的认真和诚恳。妹头的师傅轻轻地说了
一句:妹头嫁了一个书生。她师傅已经长成一个壮硕的女人,但依然匀称,而且好
看。这些女工,即便是清秀苗条的,也很奇异地显得壮硕。她们一来,房间里便壅
塞了一股热蓬蓬的浓郁气味。不止是那种中低档的散发强烈化工合成香气的化妆品
气味,也不止是那种汗腺很旺的劳作女性的体味,还是来自身体更深处的,一种饱
满,活跃的能和热。它们饱满与活跃到绽开的程度,有着一种威慑的力量。这些在
生产线上操作的女性,就好像是真正的同胞姐妹,她们买一样颜色,一样款式的衣
服穿,说着只有她们自己明白的,车间里的,特殊的语言,她们的笑容,举止,形
态,都有着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这样的一致性又增加了那股能和热的强度。当小
白完成了妹头安排给他的劳动,和妹头交换位置,由妹头上灶,他则进房间去招待
客人。他一踏进房门,原来是喧腾着的,这时戛然静了下来。她们一下于拘束起来,
只有妹头的师傅勉强笑了一下,即刻又收敛住了,她们敬畏地看着他。这便是妹头
向她们吹嘘的结果。她们敬畏的谦卑的眼光,造成的是逼视的效果,他终于受不了,
嗫嚅着退了出来。
妹头有一次开玩笑说,要把她的小姐妹某某某,介绍给阿五头做朋友,小白笑
得几乎从床上翻下来。妹头也很得意地笑,这是她对阿五头最成功的一个诋毁。她
说她想来想去,要治好阿五头的毛病,她咬定阿五头是有毛病的,要他病好,就是
结婚,和谁结婚呢?就和她的小姐妹吧!妹头又说,怎么不可以?人家是国营企业,
阿五头才是个大集体,阿五头肝功能还不好,肝功能不好肯定要影响那个功能,否
则为什么都要叫“功能”呢?妹头是很能胡调的,胡调起来没边没沿,可以一路胡
调下去。他在妹头的怂恿底下,不禁要去想象阿五头和妹头小姐妹结婚的景象。那
景象竟是很惨的,就又要笑。他越笑,妹头越得意,胡调得越起劲,说功能和功能
之间是连带的关系,这功能说不定就把那功能带好了,带好了,阿五头就会有小孩
子,有了小孩子,阿五头的哲学病就彻底好了——妹头说“哲学”时又用了普通话
——阿五头要洗尿布,洗奶瓶,烧鲫鱼汤给产妇发奶,还要抱小毛头。说到小毛头,
妹头忽然温柔下来,抚了抚肚子,说,小毛头在这里呢!阿五头怎么配有小毛头。
小白就也要去摸妹头的肚子,妹头却不让,说他要把“哲学”病菌传染给小毛头的。
传染给她不要紧,她有抵抗力,小毛头却是很嫩的。他非要摸,妹头非不让。两人
推来推去缠成一团,最后,妹头才让他轻轻,轻轻地摸了一下。
小毛头给了他意外的惊喜,虽然结婚生子是天经地义,可具体到他和妹头,这
事情就有些不可思议。他和妹头,从开始到现在,都像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可居
然要有一个小毛头了。事情忽然就变得严肃起来。小白全家,尤其是阿娘都很兴奋。
因他哥哥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就把生儿子的希望寄在了妹头身上。上海就是
有这么多的,重子嗣的宁波人。阿娘甚至开始很虔诚地吃素,但她吃的很奇怪,只
戒葱,韭,蒜,鱼肉照吃。问她道理,她说菜蔬也是分荤素的,“荤”指的就是菜
蔬中的荤,而鱼肉则是荤腥的“腥”。她是戒荤不戒腥,她要不吃腥,小毛头生下
来怎么有力气带得动呢?妹头在背后就和小白说,阿娘这样和菩萨调花枪,她本来
是生儿子,半路上也要换女儿的。小白就说,生女儿有什么不好,我就要生女儿。
妹头立刻掌他的嘴,不让他再说生女儿的话。她也是要生儿子的,这可以使她在小
姐妹中间更有面子。再说,薛雅琴都生了儿子,那妹头凭什么就生不出儿子?妹头
有妹头的生儿子方式,她回家把她侄儿带来,和她睡一张床,小白就只能睡沙发上,
脚也伸不直。妹头说:小白,现在顾不上你了,儿子要紧。小白气恼又无奈地蜷在
沙发上,明知这些荒唐,却只能听其任之。妹头的侄儿是个小东北,说一口东北话,
还喜欢插嘴。妹头倒不嫌了,很耐心地向他解释这,解释那。小白笑话她也“开国
语”,她并不理睬,停了一时,才说:你去找个不开国语的来陪我睡呀,阿五头行
不行?我倒不要生他这样的儿子了。小白听她又胡调,且胡调得不像话,只好不理
睬。小东北却问:阿五头是谁?妹头说:阿五头是妖怪,专讲白话。小东北问什么
是白话?妹头说,就是空话、废话、梦话。小东北再问什么是空话、废话、梦话?
小孩子是可以一径这么问下去的。妹头再想生儿子,此时也憋不住发火了,她厉声
道:放屁,懂不懂?吃饱了放出的空气!小白躲在被窝里偷偷笑了起来,他想,无
论如何,妹头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的。
妹头很是争气,生下一个儿子。阿娘喜欢极了,连舅公都过来看外甥,送了一
对银手镯。阿娘一天给妹头烧六顿吃食,一应宁波口味,咸而腥。妹头说她什么都
不想吃,惟独要吃一个汤。阿娘果然烧了一个汤,却菜多汤少,还是咸和腥,因是
鱼膏汤。妹头仗了是生儿子的人,就教阿娘烧汤,教的这个汤又很刁钻,有心难阿
娘似的。什么汤呢?糟鱼汤。先用糟油糟了鱼块,再用火腿,笋片,淡菜,木耳小
火煨汤,最后放进糟鱼,开大火,一滚即起。阿娘一听就来气了,心想,婆太太烧
给你吃,哪怕是一只咸菜,也是你做小辈的福气,还有调派我的!于是,就一顿不
烧。妹头才不怕她不烧呢,不烧只有好,她自己烧。她其实压根不信产妇只能躺不
能动的道理,尽管站在厨房里炖,炒,煎,煮。还要给小毛头喂奶,拍小毛头睡觉,
但她就像长了七八双手,忙而不乱,有条有理。只是买和洗这两大项,落在了小白
头上,关于产妇不能受风和接触冷水这一点,妹头是严格遵守,一点不敢贸然。这
样,小白一早就要起床,在嘈杂肮脏的菜场挤来挤去,然后在水斗跟前杀鱼割肉。
洗尿布当然也是他的,一双手都洗白了,发出肥皂的碱味,还有鱼肉的腥气。他又
没有妹头的素质,会得合理安排,将事情归纳,分类,见缝插针,又顺手带过。他
只是一古脑儿地上,于是,就看见他一天到头扎在了水池边,洗个不停。妹头对尿
布把关很严,不仅用眼睛看,还用鼻子闻,必须闻不出尿味,又闻不出肥皂味,才
算合格。阿娘看见他埋头苦做,总是用惋惜的口气说:男做女工,越做越穷。妹头
当然能听出她挑拨的意思,有意还要小白多做,还要在阿娘面前差他,表示不理会。
小白受了苦,还要受她们的气。她们彼此的意见,都是通过折磨小白来体现的。
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都是老派里夹缠点新派,各有一套经过改良的传统,新
生的小毛头,且又像一条纽带,将她们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各人都有各人的权力,
妹头仗的是,小毛头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阿娘仗的是,小毛头是她的曾孙子,是
他们家的正传,妹头说到底还是外人。那妹头也不让了,说阿娘你其实也是外人呀,
你又不姓他们家的姓。阿娘就说我怎么是外人,我是婆太太,已经坐稳了江山的样
子。所以,妹头到底是不能不让她进房间来看小毛头。一涉及小毛头,矛盾又来了,
阿娘要把小毛头捋直了,包一个蜡烛包,这样长大不会罗圈腿。妹头说大热天,痒
子都要捂出来的,不等长大,就要热死了。非把蜡烛包打开,阿娘趁妹头在灶间,
偷偷又包上,妹头再解开。一来二去,倒把小毛头着了凉,半夜赶去挂急诊。于是,
妹头坐在急诊间里哭,阿娘坐在家里哭,彼此怪来怪去。妹头发作说,要带小毛头
回娘家住。在这同时,阿娘也有了个主意,就是从宁波乡下叫个远房亲戚出来,专
带小毛头,让妹头上班去,不是已经出月子了吗?她不晓得现在有了新规定,产假
可延至一年到一年半的。妹头和阿娘结下了冤家。
阿娘其实也是一种刁钻的人,现在是因为年纪大了,作了长辈,只得仁厚一些,
但到了关键时刻,便也要露出来的。现在,阿娘进来出去,有当无的,总念叨一句
话,就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底下的含义不言自明,说的是妹
头追小白。妹头气极说,我就让你“男追女”好了!就带着小毛头三天两头往娘家
跑,不让阿娘看小毛头。后来她和小白离婚的时候,阿娘竟是站在支持的立场,为
满足妹头关于房子的条件,她甚至想出了那么一个绝妙的主意。就是让舅么搬过来,
舅公的房子给妹头。反正舅公没有子嗣,她的子嗣就是舅公的子嗣。小毛头虽然判
给了妹头,这点上阿娘又开通了,她想走到天边,小毛头还是他们家的人。她就是
这样不能容妹头了。然而,意外且又意中的,在妹头离开她家的第二年,阿娘病重
的时候,她一定要小白把妹头找来,要妹头答应同小白复婚。她简直是带着要挟地,
说: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你就不能答应我吗?妹头说:就算是这样,阿娘你也要
讲道理呀,再说,你不会死的,你要活到小毛头结婚呢!阿娘听了这话,哭了,妹
头也哭了。两人嘴上没说,心里都想起最早的日子里,妹头在小菜场帮阿娘排队占
位子,买紧俏货的情景。那时候,阿娘的手脚多灵便,而妹头还是个小姑娘,拎着
个篮子,活鱼似地在人堆里钻进钻出。妹头抬头看看,阿娘现在又躺回到了她那张
宁波眠床上,帐子垂挂下来,染了几片傍午的阳光,她又想起了和小白在一起的时
光。时间真是不留情,一天一天地剥夺人,一直剥夺到完为止。不过,总算有了小
毛头。阿娘问小毛头的小鸡是不是还有些歪,要注意正过来。妹头说没有的事,小
鸡怎么可能歪,就算是歪,又怎么正得过来,这又不是橡皮泥捏的。阿娘就说,完
全可以,把尿的时候,用手推过来,天长日久,就正了。妹头说,那你为什么不给
他推一把。阿娘说,你让我把吗?你从来不让我把他尿。过去的宿怨又涌上心头,
冲走了方才那一刹那的伤感。小白就坐在外间,听着她们的对话,简直像独脚戏里
的台词,可双方又都是严肃的。他感慨地发现,其实,她们是真正的一对。当然,
这是过来以后再说的,在当时,他可没法那么洒脱地对待,他几乎是焦头烂额。
王安忆·妹头
第九章
那是极其混乱的日子,心里憋了一团无名火,一直在找地方发泄。结果,有一
日,妹头在仔细嗅过他洗的尿布后,指出有一股鸡屎的气味。他觉得妹头十分无理,
即便是他没洗干净,尿布上应该是人屎的气味,也不会是鸡屎的气味,可妹头坚持
说是鸡屎的气味。小白就责问道:鸡屎从何而来?上海市内又不允许养鸡。妹头反
洁道:我正想问你呢,你从哪里弄来的鸡屎?他怎么缠得过妹头,一气之下,他就
把这块尿布撕了。尿布是用旧的细绒布做的,十分绵软,却有筋道,还撕不动。他
就去找了把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一条。整个过程因此拉得很长,不像是一时发怒,
倒像是有意为之。他的怒火无法一泻倾之,就更加积蓄起来,堵在胸口,郁闷得很,
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而妹头竟还不放过他,她很冷静地看他撕完了这条尿布,然后,
猝不及防地抓过缝纫机上的,他写了一半的稿子,他现在就沦落到这个地步,只能
在缝纫机上写作,妹头抓过他的稿子,撕成几半,还不够,又揉成一团。小白浑身
颤抖着,手指着妹头要说什么,最终却是哭了出来。他转身出了家门,走到马路上。
天下着雨,他也没带雨具,一个人走在雨中,真是凄凉得很。他任凭雨水和泪
水交流在一起,就像一个壮士。可他哪里有这样博大的情怀,他连痛苦都谈不上,
尽是些鸡零狗碎的烦恼。他一个人走到人民广场,坐在平素常坐的水泥桩上。雨水
将广场上的方砖洗刷得很干净,几乎没有人,因此显得天地更大了,而他是渺小的。
天阴着,看不出时辰,他也不关心这个。只看见广场周边的马路亮起了路灯,本来
是灰暗的颜色,现在有了一种昏黄的暖调子。他心里开始平静下来,但却很空。他
努力回想方才发生了什么,于是又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想了起来,最后一个细节
是妹头将他的稿子团了起来,好像在团一张旧报纸。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这篇稿子
写的是什么,A和B的对话进行到哪一个章节。他怀着些自暴自弃的快乐站起身,走
回了家去。雨呢,早已经停了,空气爽朗得很。这些,也都帮助他安静下来。
他走进家,推开房门,看见妹头背对着他,在熨衣板上熨东西。雨天里,尿布
全靠熨斗熨干的。电灯在她头顶,光洒落下来,也是酱黄的暖调子。妹头听见门响,
回头看见他,朝他笑了一笑。有些讨好,又有些戏谑的笑容。他这时才看见,她熨
的是他的稿子。那稿子已经用糨糊拼贴好,正用熨斗熨平,熨平的几张放在干净的
尿布上面。婴儿睡熟了,但被推到了墙边,妹头把他的被子从沙发搬到了床上。他
吃了蒸在锅里的饭菜,又洗了澡,躺进被窝。妹头也收拾了熨板上了床。她挤进小
白的被窝,皮厚地说,要让小毛头从小锻炼一个人睡觉,长大是不是可以不要女人。
这一晚上,他们一家三口窝在一张床上,翻过来折过去都是人。那小小的一个婴儿,
似乎比两个大人还人气重,奶香挟裹着尿臊,还有肉的汗酸,热烘烘的,充满了房
间,有一种甜蜜的窒息感。他拥着妹头的温暖的背脊,心里十分想不通,如此平庸
的生活,怎么会被妹头过得这样喧腾。
妹头现在时常回娘家了。娘家已经改了样,哥哥在东北安家,孩子却送回上海,
预备在上海借读。小弟在家结了婚,将大房间横断拦了三分之二,给他们做房间。
再直向地隔出一条沿墙的走道,可以不经过新人的房间,通到父母住的内阳台。内
阳台扩充了有一倍,但要住两个老的,再一个小的,还是全家人吃饭聚集的地方,
就显得相当逼仄。父母原先的对床已经换了一张双人床,小东北是睡沙发的。一个
家庭是经过了重新的分解与组合,变得有些散漫,而且零乱。照理说是经历了变故
的,并且,生活似乎在走下坡路,可奇怪的是,妹头的爸爸妈妈并不显老,也不显
得有什么失落,他们只是略略比以前不讲究了些,比较好将就了些。但是并没没有
任何受压榨的憔悴萎缩之状,还因为有了孙儿孙女,流露出安详和仁慈的神态。他
们是一对从壮年自然过渡到老年的夫妇的典型。他们遵循着一些简单的,基本的道
理,从来不打算去违背这些道理,而自制出一些新的来。这就使他们在每一个时间
段上,都承起义务和享受乐趣,同时还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他们对子女、儿孙的爱
和责任,也是遵循常理的,从来都有着分寸,寄予的希望也有分寸。所以他们的心
情就不会太为儿女的命运,遭际,以及态度左右。他们和下一辈之间自始至终,都
是留有距离的。这或许是有一些出于利己主义,可这利己主义并不损害他人,就谈
不上有什么坏处,甚至,还有些好处,那就是他人也不必对他们负有回报的义务。
他们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和所有回娘家的女儿一样,妹头回到娘家,也要述说小白家的坏话。她的爸爸
妈妈听是听了,却并不怂恿她,更不留她过宿,而是说:你看,家里哪有你睡的地
方?自然也因为是女儿,心理上要接近一些,妹头妈妈也会向她述说她弟媳妇的不
是。这一回,又轮到妹头有理智了,她一点不揣掇母亲。因是联想到她在阿娘手下
的处境,还多少有些同情弟媳。再说,她也不是看不见,母亲一边控诉媳妇,一边
十分地疼爱小孙女儿。这倒是一贯的,她母亲从来是比较喜欢爱娇的小姑娘。她将
小姑娘稀薄而柔软的头发,编出各种花样的发型,把她打扮成一个娃娃,这使妹头
想起她的童年。但因妹头不是一个沉湎儿时的人,所以,这并没有激起她的感伤,
仅只是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情景,一闪而过了。她现在回娘家,倒是更多地到薛雅琴
家玩。薛雅琴请了长病假,不上班了,每月只拿一些象征性的基本工资,靠阿川养
她。阿川则正式辞职,专做服装生意。他在较为偏西的区域的服装街上,租了一个
铺面,雇了个安徽女孩,替他看店,自己脱出身去进货。所以就经常不在家,而是
往深圳,珠海,石狮,集美,这些南边地方跑。薛雅琴的儿子刚刚上学,婆婆又在
年前去世,姐姐妹妹都出了嫁,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平时十分清闲,也很欢迎妹头
来玩。于是,两人就又回到从前做小姐妹的时光,你来我往,朝夕相处。
女人之间的好,其实是很任性的,也很实际,只要需要,只要想好,就能好起
来。或者就是反过来,坏下去。在这点上,妹头尤其更甚。她是个能够左右局势的
人,而薛雅琴则比较被动。如今,妹头和薛雅琴正处在彼此需要的当口,彼此就都
想着对方的好处,很快续上前缘,好到割头不换。境遇毕竟是能改造人的,薛雅琴
现在自信多了,也会打扮了。她穿着甚至要比妹头时新,因为妹头正处在最不在意
穿着的时期,那就是刚有孩子的时候,一心都在小毛头身上,自己好像不存在了。
她身上常染着奶迹,孩子的口涎和尿渍,又因不上班,更没必要穿戴整齐了。在这
个季节里,她自始至终替换着两件小白穿旧的格子衬衫,一件灰绿格子,一件灰红
格子。裤子也是小白的,怀孕时穿惯的那条,因为宽大,又是草绿色,看上去就像
一条军裤。头发也没心思剪烫,在脑后夹了一个尾巴,散了些碎发,就像是个女学
生,或者小保姆。薛雅琴却已经度过这个时期,加上阿川是做服装生意的,进来的
衣服都要先让她挑一遍。在淮海路上生活了这些年,耳濡目染,不说学,薰也荞薰
出来了。她现在做了一个极短的发型,后面看起来完全是男式,但前面留了较长的
额发,烫过后翻卷上去,特别配她的有棱有角的方脸型和大眼睛,有一种越剧里小
生的妩媚。衣服呢,常是宽肩窄身,齐膝的一步裙。看上去很正式,好像随时准备
出席礼宾场合,也是和她形体相貌配合的。她也学会了化妆,本来暗淡的肤色便焕
发了。总之,她看上去很亮,甚至有些过于艳丽了,就稍稍乡气了一些,但光彩照
人。即便是如此鲜明的差异,妹头仍然是主宰者,薛雅琴仍然是依顺和服从的地位。
在她光鲜的外表下,总是有一种“木”。妹头呢,这一派的泼辣和邋遢,在她身上,
反体现出一种风趣。
有时候,阿川在家,小白也来妹头家看望岳父岳母,他们四个人就凑起来打一
桌麻将。这是四个完全不同的人,可在麻将的兴趣上,竟是一致的。这里含有一种
单纯的刺激,它以简单的竞技性达到无限的可能性。小白现在已由一家大出版社为
他支付基本工资,请下长假,写作一本新书,依然是A和B的对话的形式。他基本成
为一个操文字生涯的人了。并且,在写作的圈子里,他可称得上是个名人。但这并
不妨碍他和妹头他们打麻将。这就是小白的可爱之处,他从来不拒绝平庸的诱惑,
他甚至还有点放纵自己。当然,这也是因为有自信,自信是超凡脱俗,就不害怕有
堕落的危险。而他不会想到,这一点,却被妹头利用了。她不了解他的思想,可是
她了解他的感官,她本能地知道什么是可以羁绊他的东西。她做好吃的给他吃,想
好玩的和他玩,她几乎每晚都和他缠绵。后来,到了他们摊牌的时候,妹头坦白说
出,她所以和他每晚纠缠,是为了不让他有精力去到外面胡来。而妹头自己呢?却
出了大轨。小白发现自己是这样被妹头肆意占有着,他的婚姻生活原来是受虐的生
活,真是悲从中来。
此时,他们在麻将桌上,玩得挺好。比较起来,阿川牌艺最高。因为经常和生
意场上的朋友打牌,锻炼较多。他记忆极好,可将几家的出牌全盘记下,从中推出
各家的局势,再对阵出牌。但却失在野心太大,一味要做大牌,不肯做小牌,一点
妥协都不干,所以,赢是大赢,输也是大输。其次,是妹头。妹头反应快,能够及
时做出转变,审时度势,有大做大,有小做小。所以,均衡来看,还是她得分高。
小白其实是智能最高的,他完全可能做得和妹头,甚至和阿川一样好,可是他比较
沉溺于做牌的乐趣,不够现实,求胜心也不切。他毕竟是个思想者,有些虚无。他
留连于牌的奇妙组合,以及偶然性的神秘,常常将好机会放过。他就比较不容易成
牌。薛雅琴,智商无疑是要低一筹,但谁也没她手气好,正应了一句俗话:不会打
牌的人最上牌。她就是这样,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一来,他们四个人
就基本上势均力敌,是很好的麻将搭子。他们四个还有一项好处,就是牌风很好,
没有人会为输赢动气翻脸。阿川是大将风范,妹头天生就有镇定自若,处惊不变的
禀赋,小白,则是名士派的,本来就不重输赢,薛雅琴生性迟钝,也是厚道,任何
情况下都不会有过激的表现。所以,他们的牌桌上气氛也很好,一点伤不了和气。
还有,他们也都是节制的,到底条件有限。阿川有生意,要跑码头,小白要写书,
妹头拖着个小毛头,薛雅琴虽然闲,可她一个人闲顶什么?只听过三缺一,还没听
过一缺三。就这样,他们至多一周打两次,打起来,也决不通宵达旦,风气很好。
麻将桌上结成的友谊也是很亲密的,两对夫妻背后免不了要说说对方的不是,
但这也是极好以后才会说的。事实上,他们相处得很和谐。阿川有时候出去进货,
妹头会带了小毛头和薛雅琴一起睡,让给小白清静,好赶稿子。薛雅琴现在住得很
宽敞了,一大一小两间房间,就住他们夫妇带一个儿子,又有了钱,装修一新,很
舒适。阿川现在每次进货回来,不仅要让薛雅琴挑拣喜欢的衣服,还要让妹头挑拣
一轮。妹头要比薛雅琴慎重得多,薛雅琴挑十件,妹头只挑一件这样的比例。因为
妹头手头毕竟不如薛雅琴宽裕,也因为妹头的眼光比较苛刻,而薛雅琴却有些拿不
准,宁可错十,也不漏一。并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妹头知道这些衣服其实都
是旧的,谁知道是什么人穿过的呢?心下总有些嫌恶。要不是有一些实在是喜欢,
又实在便宜,这些衣服大都是论包或论斤两收进的,阿川本意是不要妹头钱的,但
妹头一定要给,才象征性地收一些。
阿川一回到家,将这些衣服摊了一地,妹头和薛雅琴就在其中翻捡着。这些来
自南边的衣服,大都是轻薄透明的化纤尼龙的质料,色彩鲜艳,镶着繁复的蕾丝,
式样相当夸张,做工且十分粗糙。它们散发出一股不是不洁净,也不是洁净的气味。
很暧昧不明的。好像包含着一些来历,却又无从寻查,确证。但是,这些衣服带来
了一股开放的气息,它以它的粗鲁和新颖,冲击着这个城市的傲慢偏见,打破了成
规。妹头再是嫌恶,也按捺不住好奇和兴奋,她比薛雅琴更仔细地,一件件审视这
些衣服,为它们设想最佳搭配。她和薛雅琴一起,用洗衣机将衣服洗涤一遍,再将
它们熨平,这样,它们变了一个模样,变得高雅了一些。妹头还对它们进行一些小
小的改造,比如,把有些特别薄而透明的衬衣的垫肩拆除,免得看上去就像是两片
补丁,而给另一些宽肩阔袖,质地垂挂的装上垫肩,夸张它们的宽和垂。将一些大
过累赘的蕾丝去掉,而给一些过于平淡的缀上蕾丝。有的配上腰带,有的则配一个
别针。她还将这些零散的衣服自行配套,配成一身一身的,让阿川挂在铺子的壁上。
而且,妹头别具慧眼,她总是能够一眼看出,哪一种款式正当时令,而另一种则即
将过时,然后建议刚川定出天壤之别的价格。她很超前地认识到,价格有时候也能
制造和率领潮流。因此,有一些价格是可以商量的,有一些却雷打不动,宁可卖不
出去。卖不出去又怎么?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衣服的真正价值。后来,妹头甚至比
薛雅琴更加盼望阿川回来,他回来,就能带来那么多的新鲜衣服。她还催着阿川赶
紧再出去,出去收进个新鲜的衣服。这些衣服款式更替得这么快速,叫人目不暇接。
妹头真是欣喜得很,每一次,看见阿川扛进一大蛇皮袋的衣服,她都急不可待地打
开来,往外掏着,又有什么新东西在里面哪!她就像一个接受节日礼物的小孩子。
等她一年半的产假满了,临到回厂上班,而厂里效益则在大幅度下降。由于原
材料减缩统一配给,逐步走向市场,产品价格又无法自行提高,厂里不得不停了一
半以上的机器。这时候,阿川便提议妹头跟他做生意。妹头说,当我外来妹啊!阿
川说怎么敢,是请你做老板,我们合伙。妹头就说我又没本钱。阿川说你出智能,
折合本钱。妹头问:说话算不算数?阿川反问:我几时说话不算数过?妹头哼了一
声,表示不信,阿川就举出例子:我说和薛雅琴结婚,不就结了?妹头再一想,果
然阿川从来没有食过言,就不说话了。不过,她也还是交给阿川七千块钱作为投股
的本钱。小白正好得了一笔稿费,再加上平时的积蓄。小白知道妹头是个精力旺盛
的人,她总是要给自己找事做。现在,婚结了,孩子生了,养到可以进托儿所了,
她再做什么呢?那么就做生意吧!小白不指望她赚钱,却也不怕她赔钱,二话不说,
就让她去了。妹头帮阿川做事,薛雅琴也是高兴的。因做生意总是有风险,现在妹
头也上了船,就算是同舟共济了。在妹头为小毛头联系到托儿所之前的几个月里,
她就帮着妹头带孩子,让他们两人专门做生意。等到孩子安顿下来,妹头到理发店
剪烫了头发,重整装束,就跟了阿川到南边去进货了。
一周后回来的妹头,黑了一成,瘦了一成。她洗一个澡,睡一大觉,都没来得
及和小白说上几句话,就跑到阿川家去整理服装了。她到南边走了一遭,亲眼看见
在那些沿海的小镇,深长的巷子里,制作服装的工场一间挨一间,缝纫机嚓嚓地响
成一片,粗制滥造着各色服装,然后再缝上名牌商标。制作名牌商标的工场也是挤
挤挨挨。旧衣服的市场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全国各地的商贩张着蛇皮袋,就像农人
盛粮食一样盛着衣服,一袋袋地过镑,付钱,扛走。要不是身临其境,你是万万想
不到,当代的时尚就是从这样的地方发源,流向各地。这些潮湿,闷热,飘散着海
水和鱼虾的腥味,由于壅塞了内地的打工者而拥挤,嘈杂,混乱,充满犯罪和疾病
的小镇,就是我们的时尚的源头。
这一周,妹头不仅了解了货源的情况,也了解了阿川做生意的方式。阿川多少
是有些凭了蛮力做的。他大进大出,其实是薄利多销,是缺乏策略的。妹头和阿川
商量,他们的生意要以牛仔裤和布制衬衣为主。因为她看下来,这是服装潮流中,
发展最为稳健的两项,一般来说,它们万变不离其宗。而且,从制作的流程和工艺
来说,这两项也较为成熟。生产的批量大,成本就低,赚头也大。所以,他们的生
意中,至少有一半要是牛仔裤和布制衬衣,再一半做时装,高价位的,旧衣服只可
搭一点,卖统货,极低价。由于这些旧衣服往往式样夸张怪诞,便给人稍纵即逝的
印象,这反而证明了这是一家很负责的时装铺,那些高价位的时装也变得可信了。
阿川认为妹头的看法很对,很受启发,决定一回来就着手修改店铺的门面。两人都
是火辣辣的性格,做事情很上劲头,一时间,店铺面貌一新,生意也面貌一新。生
意一好,货就走得快,必须更快地进货。于是,又雇了一个外来妹,和原来的那个
一起看铺面,这样,他们就更脱得出身了。
王安忆·妹头
第十章
妹头已经把这条线走得很熟了。也遇上过几次险情,但凭着她的机巧和阿川的
蛮力,总能化险为夷,循着不打不成交的常理,有几回交过手的对头,也成了好朋
友,互相都用得上。这一点,妹头也给阿川帮了忙,她有人缘,更多的时候,人家
是看妹头的面子。在服装街上,妹头也很注意关系。晓得生意好招人嫉,她就适当
地让一点生意给别人做,一点不骄横。但别人也不要想欺她,欺了她,倒霉一辈子。
阿川从小就对她服帖,现在更是没话说。两人就像是倒过来了,本来是妹头跟了阿
川做生意,现在却是阿川跟了妹头做。他样样都依妹头,能不依吗?妹头说的都有
道理,都是为生意好,而且态度也不坏,商量的,建议的,甚至恳求的。妹头记得
自己做生意是阿川挑的。这就是妹头,而不是别人了,她知恩图报。现在,服装街
上的生意淘里,都称妹头“老板娘”。这称呼是不太妥当,可妹头也没办法每一回
都纠正,就随他们叫去。叫多了,也应,慢慢就变得自然了。后来,有一回,小白
送孩子到服装街给妹头。妹头不在,问上哪里去了,隔壁铺面里的人说,和他老公
吃饭去了。小白晓得这“老公”是指阿川,也晓得人家是误会了,根本没往心里去,
他把孩子交给看铺面的外来妹,就走了。
妹头的装束也是老板娘的派头。她从不穿自己铺子里出售的衣服,而是让两个
外来妹一人穿一身。她亲自为她们挑选,搭配,线袜,头饰,鞋,都要经她过眼。
她把她们装扮得有些乡艳,妩媚活泼,表明着她们受雇且受过调教的身份。她自己
是穿一条牛仔裤,高腰小裤腿,一般的中等的品牌,却是正宗的,从可靠的专卖店
买来。上面是一件男式的条纹休闲衬衫,宽大的圆后摆罩到腿上,一双意大利软皮
平底鞋。是低调的时髦。有时则是丝织的中间色的时装裤,有垫肩的西服领的丝衬
衫,白色,或者亮一些,铁锈色,下摆束进腰里,足下便是高跟鞋。比较女性化也
职业化。发式总是短的,但波形要比从前夸张一些,经过焗油,也更乌亮了,稍稍
亮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有点像假发。脸部,她化了浓妆。倒不是有意要化浓妆,
而是不知不觉之中。凡长年化妆的人,往往都会越化越浓。她们的眼睛日渐习惯亮
色,宁有过之而无有不足,不由地就加重了色彩。也还是为了掩盖辛劳奔波的倦容,
以及妆粉侵蚀而变得粗糙的皮肤。她的妆就也有些夸张,眼圈很深,很大,大白天
也画着显著的鼻引线,用的粉底是覆盖力较强的一种,再扑上定妆干粉,就像罩了
一个壳。最欠自然的是妹头的嘴,因她是那类旧式的美人嘴,今天看来就嫌小嫌薄
了,于是就往大和厚里描,明显地超出了天然的唇线,就好像嘴上面又套了一张嘴
似的。这样的妆真是有些俗艳的,而且透着粗鲁的生活的痕迹。但由于妹头分得略
开的双目,杏眼,微翘的界尖,还有脸颊柔嫩的线条,这些都有着一股轻灵的稚气。
所以,这个粗俗的妆就变得天真了,它有一种卡通的效果,至多是叫人觉得滑稽。
小白有时会注意到她奇怪地改变了的脸,惊诧地说:你就像一个熊猫。因是那样稔
熟,接近地生活在一起,人们特别容易忽略表面的东西,而表面的东西有时候却是
事情的征兆。
这些从南边进来的货有时也会临时堆放在小白的家里,这时候,房间里就壅塞
着一股陌生的气味。这气味一分混杂,有化妆品的脂粉气,各类香型的香水味,洗
涤剂的气味,药品的麝香和薄荷味,再加上淋雨受潮又阴干的布臭味,帆布的浆作
味,羊毛的膻味。在这许多说得出名目的气味之下,还隐匿着一些说不出名目的更
复杂的气味。好像是什么人身上的体味,油汗味,种种分泌物的怪诞气味。凡此种
种合在一起,便十分强烈,而且极有洇染力。尤其在那种气压很低,湿度很大的梅
雨的季节,它们可滞留数十天之久,不能消散。它们特别叫人郁闷,而且不安。
这一天,小白正坐在屋里写东西,忽然觉着身后似有什么悉索的动静,回头从
开着的房门看出去。隔着吃饭间和灶间,可看见敞开的后门口的弄堂,弄堂里很亮,
充盈着午后的光线。门口有一个人,正伸头往里探着。因是背光,又隔得远,看不
清是谁,小白以为是个无关的过路人。待要重新回头到书桌上写着的东西里,却见
那人很固执地站在门口,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再注意地向那里看去,发现这人是
认识的,是妹头的朋友,薛雅琴。他略感意外,站起身迎出去:薛雅琴,你找妹头
吗?薛雅琴见他出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说:妹头不在吗?这时,小白已
经走到后门口,站在她对面,这会儿他看清了薛雅琴。她脸上重新有了那种瑟缩的
表情,眼光犹疑不定地从小白身上滑过,看着他身后黑洞洞的灶间。小白说:妹头
在店里面,你去那里找好了。薛雅琴说:好的,我去店里。她斯斯文文的,欲转身
离去,又站住了,然后说:其实,我是找你,小白。小白更觉意外,说:那你就进
来说好了。她却不肯进去,很有顾虑地伸头看着。小白满腹狐疑,就提议:那么我
们找个地方坐坐。他让薛雅琴等他一会儿,进去拿了香烟和打火机,锁上房门,再
又出来。薛雅琴则又要小白管自己走,她跟在后面。小白兀自走出弄堂,走过马路,
上了前面的淮海路。有几次他回头看,薛雅琴便一躲,好像怕给他看见似的。小白
觉得十分滑稽,并且荒唐,但又觉得薛雅琴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他穿过马路,走进
一家食品商店,在咖啡座上占了一张圆桌。不一会儿,薛雅琴也到了。他要了两杯
所谓“奶咖”,是用温吞水冲泡的速溶咖啡,“知己”没有化开,浮在面上,屑屑
粒粒的。桌面上铺了塑料薄膜,粘着手和衣服。整个情形都是令人极不舒服的。又
捱了一会儿,薛雅琴说道:小白,你好好给妹头说说,但不要说是我对你说的,你
就说是你自己说的。小白被她绕口令的话弄得十分厌烦,可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
他继续耐了性子听薛雅琴绕,渐渐绕到了主题:这不光是我和阿川的事情,也是妹
头和你小白的事情,我思来想去——小白在心里奇怪了一下,薛雅琴会使用“思来
想去”这么个词汇——我思来想去,薛雅琴说,还是来找你小白,你是知识分子,
讲道理,也上路,她絮絮叨叨着。小白此时的厌烦远远超过了恼怒和震惊,他想,
妹头将他扯到了这般无趣又无聊的纠葛里面,他竟和对面这个顶颟的女人处境相同,
实在是不可理喻。他不想再听薛雅琴絮叨,而是转过头四下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他
曾经和妹头一起在这里吃过刨冰,那时候这里非常清洁,刨冰做得很地道,可算上
乘的消费。他回忆起那时候刨冰下面的赤豆,一颗颗又大又饱,非常酥甜。这就是
那时代的生活,简单,朴素,但是货真价实。这段往事并没有使他感伤,他一心想
着如何尽快摆脱对面这女人。
极度的厌烦,竟使他一连三天没有向妹头摊牌。他仅仅是比较地沉默了些,其
实,已经有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很少话了。妹头早出晚归,还要出门跑码头,他
基本是过着单身的生活。但是,妹头是何等样的人?她发觉了不对,由于自知理亏,
就格外有眼色。小白的沉默,很像是一种城府,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举动跟在后面。
妹头这几天过得很不安,她等待着小白发作。可小白就像哑了似的,无甚表示。后
来,妹头甚至以为小白是对此事无所谓的,这就使她心头火起了。这一天,她又要
出门了。她告诉小白,她要去南边,小白说:好的。妹头又说,我和阿川一起去的,
小白又说:好的。妹头从来没有这样给小白拿住的时候,她只得不讲理了。她蛮横
地说:我给你打过招呼了,一切后果由你负责。这句话小白实在听不懂了,可他心
里就是厌烦,厌烦,厌烦!他一点没有兴趣和妹头接火,干脆不说话了。妹头把门
砰地一声摔上,走了。这一声响倒是把小白摔得清醒了一些,他冷静地想道;怎么
还是妹头凶呢?可是,再一想,他又能怎么办?于是,他便想到了离婚。想到了离
婚,他忽然就安宁下来,心里一直壅塞着的那股污浊的感觉也褪去了。并且,因他
向来是个滞于行动的人,所以,妹头不在家倒帮了他,使他可以不必立即着手“离
婚”这件事。现在,他希望妹头越晚回来越好,反正,他已经做了决定,再不会有
什么改变了。
可是这一次妹头却很快就转了回来。她正和小白相反,她决不能让事情这样不
明不白着,她一定要搞个究竟。她回来的时候正是早晨,孩子已经让小白的妈妈送
去托儿所,小白因为前日晚上开了夜车,还未起床。房间里四处摊着孩子的玩具,
换下的衣服。外面的饭桌上放着酱菜,腐乳,冷油条和泡饭,等着小白起床后吃。
这是一日中最乱的时刻,叫人意气消沉。妹头这时候进门来,照例拖了鼓鼓囊囊的
一大蛇皮袋。小白忽然从床上跃起,将她的蛇皮袋向门外踢去。蛇皮袋臃肿,庞大,
而且柔软,他这一脚就像踢在棉花包上。蛇皮袋略歪了歪,没有动。他泄气地回到
床上,将被子蒙了头,一言不发。但他的这一发作,还是使妹头满意了,她想:小
白你到底不是没什么的!而且,她感到了小白的可怜,小白真的很可怜。她想起他
拿了那么小的一个牛奶锅去买油条,油条只能站在锅里的情景,心里软得要命。她
走到床跟前,摸摸小白露在被子外面的一丛乱发,小白一动不动。小白,妹头喊他。
小白听见她的声音,忽然感到无尽的委屈,便流下了眼泪。妹头感觉到他的抽泣,
也流下了眼泪。她隔了被子抱住小白,哭着叫他:小白,小白。小白开始想挣,挣
不动,就罢了。被子把他裹得那么紧,眼泪又哽住了鼻腔和咽喉,闷得简直透不过
气来。两个人被里被外地哭了一会,小白终于挣脱了出来。伸出半个身子,停了一
会儿,他说:怎么办?妹头说,随便你。小白就说离婚,妹头说,我知道你会这么
说的。两人谁也不看谁地坐着。平静了一会,小白正过眼睛,看见了妹头的侧面。
夜间旅行,再加方才哭了一场,脸上的脂粉斑斑驳驳,蓝的眼影,黄的粉蜜,红的
唇膏,混在一起,成了一张花脸。小白又有点可怜她,就松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
妹头冷笑了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吗?我算是输给你了,其实,你又是什么好人呢,
还不是我抓得紧!小白不禁奇怪地问:你怎么抓得紧?妹头就说出了,每天与他缠
绵的真相。小白深深地感觉到受了欺凌,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跳下床,套
上裤子,简短而又果断地说了两个字:离婚!
他和妹头的离婚顺利经过通常的那些手续,有一件节外生枝的事情,就是他们
两人的结婚证没有了。在几年前的一次吵架中,妹头把它们撕得粉碎,扔了。谁知
道还会有用得着的时候,并且是在离婚的时候。所以,他们只得又补了两张结婚证,
才算完。
他和妹头办完离婚,就好像前嫌尽释了,他问了妹头一句:阿川会和你结婚吗?
妹头冷笑道:我要和他结婚早就结了。这话说得固然不错,但毕竟带了一些苍凉。
此一时,彼一时,阿川现在是不会和妹头结婚了。男人大都不会和婚外关系的女人
结婚,再说,在他们的生意淘里,婚外关系是无所谓的,阿川可能是会对妹头有几
分真情,但一旦混入生意淘里,事情也就变了面目。而老婆是可靠的,稳定的。更
何况是薛雅琴这样的老婆,凡事都不大计较,一点不妨碍的。她还给阿川生儿子了
呢!宁波人是重子嗣的,尤其是阿川这样,父亲早逝,又是独出的儿子。再反过来
说,妹头也未必对阿川有真情,单是为了薛雅琴这一层,她就不会把阿川放在眼里。
但阿川确是动了她的欲念,这种欲念好像在他们之间埋藏很久远了。当他们头一次
发生那样的事情时,两人不约而同的,耳边都响起小时候,阿川的自行车骑向妹头
她们的橡皮筋,妹头逼人的叫声:你骑!你骑!你骑!这是翻成普通话的说法,沪
语里“自行车”是被叫做“脚踏车”的,所以,妹头叫的是:依踏!依踏!依踏!
这个“踏”字发音“哒”,音更短促:依哒!依哒!依哒!他们耳边响着这声音,
有一股施虐和受虐的刺激,加强了快感。这是在南边一个叫“东莞”的小镇上的旅
馆,气候炎热而潮湿,窗外是挤挤挨挨的屋顶,破碎的瓦爿上林立着电视天线,挂
着一些肮脏的塑料袋。他们出生并长大的上海,那条城市中心的弄堂,一下子退到
无影无踪,他们都好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他们一下于变得如此相像和接近,他们
均是充斥着旺盛粗野的欲望,还有活力。
离婚后,妹头带了孩子搬到隔了一条横马路的舅公的房子里。小白的房间,先
是去掉了一半家具,然后,紧接着就填满了更多的舅公的旧东西,那张宁式眠床又
回来了,老迈而多病的舅公,从早到晚睡在上面。孩子虽然跟了妹头,但因这里是
他住惯了的地方,所以,几乎每天都要来,三顿饭里有两顿在这里吃。甚至连妹头
也一起来,熟门熟路的,倒反比过去更热闹也更杂沓了。小白就在西边开发区里借
了套一室户的工房,搬过去住了。生活陡然地清静下来,变得很单纯。开发区的夜
晚是寂静的,他这才发现他在喧哗的市声里已经生活得多么久了。远处有几部塔吊
在工作,塔吊上的灯在夜雾中一明一灭,更显出了夜的辽阔空旷。他的思想便在这
空廓中活跃着。
就这样,他开始了真正的写作人的生涯。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在一起讨论着思
想和写作。但这许多朋友中并没有阿五头。阿五头依然住在他们家的老式公寓房子
里,读着(周易)。他和小白已经很久不通信息了。在小白结交的朋友中,常有年
轻的女性。她们思想开放,特别喜爱清谈,其中有一个做了小白的女朋友,他们的
关系甚至发展到了同居。小白却不打算与她结婚。倒不是说他惧怕婚姻,而是觉得
他与女朋友的关系有一种不真实的性质。他们是思想的伴侣,婚姻却是,生活。而
他多少有一点惧怕生活。后来,女朋友主动了断了这样的、没有结果的关系,另寻
归宿。女朋友的离去,使小白伤心了一阵,他感到了一个人生活的寂寞。于是,他
又有了一个女朋友。但这一个是比上一个更没有婚姻的希望了,因为更加不真实。
前一个到底是小白第一个情人,要从思想的接近和交流来说,她又可算是小白的第
一个异性朋友,留下了许多深刻的影响,有过一些动情的时刻。而这一次,似乎只
是对上一次的某种模拟和重复,不管承认不承认,是有些填补空白的意思。之后,
小白也还有过另外的,或长或短的异性经验。这些异性像流水一样从小白的生活里
流过,陪伴着小白的孤夜。小白住的这座楼的周围,渐渐矗立并簇拥起高楼,最终,
这座旧楼宣告废弃,将进行爆破,夷为平地,再建新的大楼。小白便搬出了这个套
间。这时候,他已经在开发区另一角的高层里,以按揭付款的方式买下了一套两室
一厅。他住进了新居,夜晚,拉开窗帘,见已是万家灯火。
他很少回家。舅公和阿娘相继去世,哥哥去了美国,将父母接去探亲,姐姐一
家则从住房逼厌的婆家搬回了老房子。他就更少回家了。儿子有时会来看他。他已
经是个小小少年,迷恋电视和游戏机,和他并无多少话讲。他从来就不怎么喜欢孩
子,觉得他们很麻烦,现在就更不谈了。他只是替儿子支付生活费,交纳学费,还
有赠送礼品。妹头的消息时有时无,最新的一个是,妹头出国了,去的是阿根廷的
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略有些惊奇,想妹头怎么会去那么一个冷门的地方。但
再一想,又觉得妹头和这地方相配极了。小时候,这城市的大大小小弄堂里的孩子,
都是用一句沪语的谐音,来记诵地理课上的这个地名,叫做“玻璃木梳眼泪水”。
谁让它有这样奇怪的冗长的发音呢?就这样,“玻璃木梳眼泪水”。他们念经似地
背诵着,心里其实并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个地方,谁会叫做“玻璃本梳眼泪
水”呢?可妹头果真去了。
现在,他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迎面而来,最触目的,是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们。
她们一律穿着最为时尚的衣着。由于时尚,她们的面目彼此就有些相像,而不是以
往那样,每条马路的女孩子都有每条马路的风范,她们各不相同。在他从小长大的
淮海路上的女孩子,有着特殊的脸相,她们渐渐地出现在他眼前。有“淮海路上一
枝花”的端正的鹅蛋脸型,这种脸型轮廓特别匀称,额,颊,眉棱,下颌,线条紧
凑而柔和,在颧和腮之
间,有些微的凹陷,这一处凹陷使得脸部有了股伤感的格调。这种脸型有时候
会让人觉得有些憔悴,这就是那伤感格调忽然间并发的缘故。“七○届的拉三”的
脸型比较华丽,色彩相当强烈,从细节看,不是那么均衡,但每一个冲突,都得到
有效的解决,结果是,整体的和谐。由于它性格突出,所以,并不是每个角度都是
好看,某一个角度,甚至颇为难看,可这难看也是有色彩的。总之,它招人眼目。
玲玲是有些怪异的脸型,她的近乎透明的白皙,浅蓝的眼白,微黄的头发,还有包
着的嘴形,流露出的是诡秘的情调。没有人说她像异国人,她不是那种异国人的形
象,但她怪异。她特别适合她后来选定的发型,就是将头发梳向一侧,在一侧的耳
畔系起一束,这加强了她的怪异。淮海路上还有一种脸相,是有些像动物,比如说,
狐狸。吊眼梢,尖下巴,鼻子细长,嘴,阔而扁。这种脸相的女孩子,大都聪明活
泼,但是也有些刁,口齿尖利,不怎么好相处。再有一种类型是接近亚热带的种族,
肤色黝黑,小而圆的头部,面部肌肉结实,瞳仁的颜色特别深,眼睛的重睑阔而显
著。她们大都是小个子的女孩,动作富有弹性,适合劳动和运动。许多脸相涌现在
他的眼前,街上的女孩都换了脸,变成他所熟悉的那些。在她们中间,他好像看见
了妹头。妹头的脸,是的,妹头的脸,是他说不出哪一种类的,可却无法混淆。妹
头面目奇异地走在人丛里面,走着,走着,然后飞翔起来。她越过了那么多的各不
相同的脸,飞翔起来,很多脸都落到了她的身后。她飞翔,飞翔,一直飞向,布宜
诺斯艾利斯。
1999年5月20日一稿
1999年6月15日二稿 上海
王安忆·妹头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在我睁开眼睛看这城市的时候,这城市正处于一个交替的时节。一些旧篇章行
将结束,另一些新篇章则将起首。这虽是一个戏剧性的时节,可由于年幼无知,也
由于没有根基,是领会不到其中过节之处的微妙,不免粗心地略过了许多情节。只
有当剧情直指核心处,也就是说到了高潮的时分,才回过头去,追究原委。而一旦
回头,却发现早已经事过境迁,人物两非,那原那委就不知该往哪里去寻了。城市
的生活又带有相当程度的隐秘性,因都是些不相识不相知的人,聚集在一起,谁也
信不过谁,怀着防范心,生怕被窥见了根底,就更看不清了。其实,有谁能一帆风
顺地来到这地场呢?这地场多少带有些搏击场、生死场的意思,来到这里,谁都带
着几分争取的任务,有着几分不甘心。所以就攒下了阅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故事。
等我们赶来这城市了,这故事差不多已经收场,只剩下一些尾声,蛛丝马迹的。
说是交替的时节,旧篇章和新篇章,是因为这两种故事的完全不相同。它们看
上去几乎毫不相干,除了时间上的连续性,情节、细节、人物都是中断的,终止以
后再另起。它们呈现出孤立发展的趋向。或许所谓历史的转折就是这样,带有激变
的形态。所以,当我睁开眼睛,这城市的人和事扑面而来,都是第一幕的性质。序
幕呢,也已经在半知半觉中过去了,现在开始的是正剧。
时间大约是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光景。我家所在的弄堂前面,这个城市
中著名的街道:淮海中路,梧桐树冠覆顶,尤其在夏天,浓荫遍地。一些细碎的阳
光从叶间均匀地遗漏下来,落到一半便化作了满地的蝉鸣。我家弄堂口是一条街心
花园,人们都叫它做小花园。花园后头是一排红砖楼房。样式是洋房,又不完全西
式,在楼房的背面,连接有类似内地四合院格式的内天井,环着一周矮楼,顶上覆
黑瓦,开有后门。前门的门厅十分阔大,座在高台阶上,说是底层,其实已是半层
上了、我就读的小学校舍就分散在这排民居之中。其时,有许多小学校都是这样,
和民居间杂在一起。但在我印象中,这排楼房里的居民都是深居简出,我们很少看
见他们的身影。他们的日常生活紧闭在一扇扇阔大而厚重的门扉后头,莫测高深。
以我们那种自我中心的心理来看,这些人的生活只是我们轰轰烈烈的小学生活的附
属,是谈不上有什么意义的。这些木质沉重的门窗,隔音良好的墙壁,幽暗的走廊,
顶楼,墙角,以及寂静无声,使他们很像一种幽居的动物:鼹鼠。我始终没有走近
过那里生活的任何人。其实,这是和所有这城市的居民们一样的生活,可因为隔膜,
他们就留给了我暗淡和没落的印象。我想,这个印象的名字叫做道民。这种印象还
在其他一些时间和地点产生过,比如,在“文化革命”开始后的一九六九年。
这一年,我们本来是下乡参加三秋劳动,却因林彪的一级战备命令滞留乡间,
一直到了这年的深秋。我在学校宣传队拉手风琴,因想家情绪低落,老师便派了我
一个差,回上海修理手风琴。独自一人回家,路途显得有些艰巨,要经历多次转车
转船,可我就像得了救似地上了路。到家已是傍晚,家中只有老保姆和弟弟。父母
都在“五七干校”,姐姐在安徽插队,境况是有些凄凉,而我却安了心,多日的抑
郁消解了许多。吃过晚饭,我便出门去给同学家里送信。因为划地段进的中学,所
以我的同学们都是沿这条淮海路居住。我是自下乡以后第一个回上海的,就有许多
同学托我捎信,包括一些平时并不亲密的同学。在这一个夜晚,我敲开了淮海路街
面或弄堂里的许多门扇,这是我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其时,马路变得十分冷清。霓虹灯是早没了,橱窗也暗了灯光,只剩一些路灯,
照射着行人寥寥的街面。是因为战备疏散了一些人,还因为没有心境,人和车都很
少。沿街的窗户,贴了米字条,说是为防空袭的措施。这样的话,窗玻璃不至因为
破碎而四溅开来,也不会发出裂响。这城市真是显得荒凉了,再加上秋风瑟瑟,梧
桐落叶一卷卷地扫着地面。相比较而言,那聚集了我们班级和宣传队的老师同学的
乡间,倒显得人气旺盛,颇勾人想念。但心情是平静的,我走在街上,才不过七点,
就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样子。我挨家敲着门。这些门都不很容易敲开,半天才有人应
声,半掩着人影,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他们大都只让我送进信去,然后就关上
门。我只得走开,去下一家同学家。有一些地址是不那么好寻的,号码是跳开的,
待到找见,却发现是一个店铺,已经打烊。再绕去后门,则又迷失了号码。当我又
一次兜进兜出地找着号码,结果是无望地干脆大叫起这同学的父母的名字。头顶上
忽传来一阵子清脆可喜的小姑娘的声音,七嘴八舌问道是什么人找。抬头一看,是
一个木阳台,面临着这一条窄小的横马路,也没有灯。阳台上挤着几个小姑娘,是
比我们更小的一伙,大约刚上小学不久,其中有我同学的妹妹。虽然看不清她们眉
眼,但她们灵巧活泼的身影依稀可见。她们是这个宵禁似的暗夜里,惟有的一点活
跃,也是我这一夜的沿街寻找的惟有的一点光明。她们还很快活,轻松,无忧无虑,
不像我们,已经初尝人世。
离开她们,再去下一家。那是在一幢大楼里。楼道没有一点光,黑得可怕。我
扶着墙壁上了楼,摸到了这家的门。门,应声而开,伸出一张脸。因是背光,脸是
模糊的,但轮廓是一个老妇。她听我说是她女儿的同学,立即让我进了门。这是一
个狭小却完整的套间,我们所在的是一个呈等边三角形的门厅,倚墙放一张旧方桌,
一面墙上是我方才进来的门,另一面墙上也是一扇门,门的上方镶了两块毛玻璃,
透出灯光,好像里面有人,却始终未见走出。厅里还有一个老妇,是她家的亲友?
她们一同把我让到桌边坐下,然后同我说话。她们不知为什么一律都把声音压得很
低,还向我凑得很近。这样,她们的脸就在我眼睛里放得很大,并且走形,就有些
类似铜勺凸起的一面上映出的人脸,两头尖,中间鼓。她们说的多是她家女儿的身
体状况,如何不适宜在乡间生活。因这时节流传着谣言,说我们这一批中学生再不
会回城,很快就要迁走户口。她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怖,那一扇亮着灯光的玻璃
门也有些可怖。再有,房间里壅塞着一种气味,像是洇透了烟火油酱的木器的气味,
来自我身椅的木桌,另一边的碗橱,还有橱隔档里的砧板什么的。温热的,熟腻的,
也叫人丧气。我心跳着,盼着早点走出这套间。可她们将身子倾向我,说个没完。
她们看上去非常渴望与我交谈。她们的口腔和身上、发上,也散发着那种烟火、油
酱与木器混合的气味。那扇玻璃门后头的灯光一直照耀着,却没有一点动静。这间
套间也给我鼹鼠的巢穴的印象,里面居住着旧朝代的遗民。他们的生活没有希望可
言。尽管,其时,我们苦闷,前途莫测,可我们有希望。
就是这样,我们觉得,只有我们的生活是光明的。在我们快乐的小学生活之外,
都是些离群索居的人们,他们的历史,已经隐入晦暗之中。
直对着我家弄堂口,是叫做思南路的小街。街身细长。于是,两边的梧桐树就
连接得更紧了,树阴更浓密,蝉鸣也更稠厚了。这是一条幽静的马路,两边少有店
铺,多是住宅,有一些精致的洋房,街面看上去比较清洁,和繁闹的淮海路形成对
照。它是比较摩登的,也比较明朗,可它依然是,离群索群。它的摩登带着没落的
寂寞表情。这是我家弄堂前的淮海路上,特有的情景,所有的摩登一应都带有落后
的腐朽的征兆。这是一种亮丽的腐朽征兆,它显得既新又旧。这些亮丽的男女,走
过淮海路,似乎是去赶赴上个世纪的约。他们穿着很“飞”,这是人们对摩登的俗
称,还是对颓废的俗称。他们出人的场所均是昂贵的,华丽的,风雅的,比如西餐
社。弄前的淮海路上有着一些著名的西餐社,“宝大”,“复兴园”。复兴园在夏
季有露天餐厅,在后门外的一片空地上,桌上点着蜡烛。记不得有什么花木了,但
从街前映过来的夜灯却有旖旎的效果。它有一道菜,名叫虾仁杯,杯中的虾仁色拉
吃完后,那杯子也可入口,香而且脆。那时的色拉盘就像奶油蛋糕样,可应顾客要
求,在上面用沙司裱出“生日快乐”等庆祝的字样。“老大昌”是西点店,楼下卖
蛋糕、面包,楼上是堂座,有红茶咖啡、芝士烙面。在六○年的困难时期,这城市
里的西餐社前所未有的生意兴隆,从下午四时许,门厅里就坐满了排队等座的顾客。
虽然粮票是有限制的,但餐馆用餐则凭另一种,叫做就餐券的,专门购买糕饼的票
证。而在那年头,许多贫困的家庭均是将就餐券放弃的。所以,它表示着粮食,却
并不紧张。西餐社里排队等座的总是一些富裕而有闲的人们,那样的摩登的男女就
在其中。他们穿扮得很讲究,头上抹着发蜡,皮鞋锃亮,裤缝笔直,女的化着鲜艳
的晚妆,风度优雅。可这决不妨碍他们坐在西餐社的门厅里,耐心地等待着此一轮
餐桌空出来,然后坐上彼一轮的,大快朵颐。有时候,餐桌实在周转不过来,不得
不和完全陌生的人们拼桌。彼此的汤菜几乎混在一起,稍不留心就会伸错刀叉。倘
若正好都在低头喝汤,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一个亲密的大家庭在融洽地进餐。
而他们并不在意,毫不影响他们的食欲。好在,在此时进入西餐社的,大抵是一些
相同阶层的人,经济水准也旗鼓相当。而我们虽然是新来这城市的居民,但因为父
母是解放军南下的干部,父亲虽已贬职,但两人的薪水还比较可观。再加上少子女,
没负担,这使我们生活优裕。母亲有时候,会对我嘲笑那些小姐们的吃相,她们带
着文雅的敷衍的神情,然后冷不防地,张大嘴,送进一叉肉,再闭上,不动声色地
咀嚼着。这城市的淑女们,胃口真是很好的。
那段日子,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爸爸妈妈会带着我去“老大昌”二楼堂座吃
点心。为能容纳更多的顾客,楼面上均是长条的大统桌,人们像开会似地排排坐着。
喝咖啡不同于吃饭,是一种比较从容、悠闲的活动。一般来说,它的意义不在于吃。
虽然在这非常时节,吃的意义变得很重要。可人们还是保持了它的消遣的优雅的性
质。大家矜持地坐着,不太去动面前的西点,只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和加奶的红茶。
当热腾腾的烙面上来的时候,人们也是漫不经心地用叉子轻轻凿着烤焦的边缘,好
像是迫不得已才去动它的。由于是和不相识的人坐在一起,也不方便谈话,所以大
家就只是干坐着,看上去不免是有些无聊的。只有我们三个是目的明确的,那就是
吃。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奶油蛋糕,爸爸妈妈则欣赏着。吃完一块,他们便说:第一
幕结束。然后,第二幕开始。我的不加掩饰的好胃口,也引起了周围人的惊羡,他
们会对我父母说:这个小孩真能吃啊!其实那时节,谁不能吃?我想,他们惊羡的
只是一个孩子能够如此坦然地表达出旺盛的食欲。
我觉得他们也是没有希望的。他们的享乐与摩登里,总是含着一股心灰意懒。
他们倒不像隐居的鼹鼠,而是像后来我们课文中学过的一种寒号鸟,它老是唱着:
得啰啰,得啰啰,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垒窝。他们得过且过,今日有酒今日醉。他
们的华丽是末世的华丽,只是过眼的烟云。“文化革命”初潮时期,在这个城市首
先受到冲击的,是摩登男女的尖头皮鞋和窄裤腿。这显得粗暴而且低级,却并不出
人意外,而是,很自然。这种不合时宜的华丽,终会招来祸事,只是个时间的早晚
问题。但真到了看着这些趾高气扬的男女们赤着足,狼狈地在街上疾走,心里竟也
是黯然的,好像临头的不仅是他们的末日,也是自己的。
大约是七二年的光景,也就是“文化革命”的中期。那时我们有一伙人长时间
地离开各自插队的生产队,聚集在上海,活动着投考地方或部队的文工团。我们互
相串来串去,交流着学习音乐的感想。有一日,我们相约到某女生家去,听一名老
师讲和声技法。这是名插队江西的女生,曾在音乐学院附小就读,专攻大提琴。她
的长相略有些粗拙,穿着朴素得近乎土气,但态度很沉静,流露出良好的教养。她
家住在喧闹的静安寺附近,走过一条嘈杂的菜场,弯进一个背静的短弄,敲开第一
幢楼的底层大门,就走入了她家的公寓。这公寓里竟是,竟是这样的生活!棕色的
打蜡地板发出幽光,牛皮沙发围成一角,一盏立灯下,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正
在看报。客厅的这一角,立着一架荸荠色的钢琴。与沙发那角,隔着餐桌。客厅通
往卧室、或者卫生间的门,半开半掩着,有一身着睡衣裤的女人里外走动着,是这
家的母亲。由于客厅阔大,距离略远,她的活动又基本局限于那一个角落里,灯光
从后头照着她,有一股慵懒的、闲适的气氛。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
说佟振保夜里看见王娇蕊从卧室里摸出来,到穿堂里接电话,在暗黄的灯照里的气
氛,就有些类似。这样的布尔乔亚式的生活,保存得这样完好,连皮毛都没伤着。
时间和变故一点都没影响到它似的。在疾风暴雨的革命年头里,它甚至还散发出一
些奢靡的气息,真是不可思议。这客厅,你说放在哪个年代不成?三十年代,四十
年代,五十、六十也勉强可以,然而,这是七十年代,风起云涌的关头。说他们没
希望了,可他们却依然故我,静静地穿越了时代的关隘。它们也可说是落伍,和时
代脱节,可看起来它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并不倚仗时代,也就一代一代地下来了。
在我家的弄底,住着一户医生的家庭,老先生是沪上小有名望的小儿科医生。
要知道,在他那个时代,小儿科作为一门专科,是表明了西学的背景。他原是开着
一家私人诊所,他家的住宅就是按着诊所的需要,在这新式里弄房屋的基础上扩建
和改造过的。它要比其余几幢房子都大,扩建的部位占去了一个后弄的弄底。所以
它的后门不是与其他的后门并列开设,而是成直角,直对着后弄口。改造的部分则
在前门,一律的长方形院子,他们则切去了一条,做了一个门厅,门厅里设挂号的
窗口,还有候诊间,就像一家真正的医院。我从来没有进过他们家,他家门户也很
森严。只是他家那半边院子里,繁茂的花木,从院墙伸出了枝头。他家有三儿二女,
其中一儿一女承袭父业,学西医,也是小儿科。老先生后来关了诊所,受聘于一家
儿童医院任院长。从这点来看,他似乎是一个谨慎的人,因为在那时节,私人开业
的医生还有一些,政府并不禁止。再有,他有时候会来向我母亲打听一些事情。他
向来称我父亲母亲为“同志” , 前面冠以姓字。他很信赖我母亲的政策水平。到
“文革”结束之后,我们家也搬离了这条弄堂,有一日,他和师母竟还寻来,与我
母亲商量退休好还是不退休好的问题。他极少在弄堂露面,上下班都有小车接送。
他们的家庭在这条普通的弄堂里显得很神秘,倘不是他家的保姆与弄内其他人家的
保姆结伴来往,传出一些消息,人们就再无从了解。他家长年用两个保姆,其中一
个据说是师母的陪房丫头,后因紧缩家政,离开他家,到隔壁一户人家帮佣,但却
依然自由出入他家。从这保姆身上,也可看出他家的生活是何等养尊处优。与其他
保姆不同,这保姆是单独开伙的,她的饮食要比她的新东家精致得多,自己慢慢地
在厨房里享用。从她的言谈中得知,老医生家的保姆是不上灶的,只做些下手,师
母亲自烹饪。每天天不亮,那保姆则要负责磨出一罐新鲜豆汁,同大米煮成米粥,
给老先生做早餐。他家吃饭实行严格的分餐制,使用公筷,碗筷每餐都要消毒。我
从后门口窥见过他家的厨房,果然有一具石磨,想就是用来磨豆汁的。
比较老先生的谨小慎微,他家儿女就显得有些张扬了。他们均长得高大俊朗,
神采怡人,穿着十分入时,属街上最摩登的青年。尤其是老大,最为风流潇洒。仲
夏时分,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下摆束在裤腰内,四周松松的蓬着,西式短裤紧紧
包着臀部,伸着两条长腿。然后哈着腰骑一辆飞快的自行车,从弄堂里翩然而过。
据说他在这城市的一所著名的大学攻读土木专业,是学校交响乐队的大号手。他一
看就是会玩乐的样子。有时听他站在阳台上吹口哨,吹得十分婉转动听,音色嘹亮,
曲目也很丰富。还听说师母管教儿女甚严,这样年长且出息的儿子,因交了不适宜
的女友,便将他关在洗手间里责打,直到他低头服输,乖乖地与那女友断了交。印
象中,他家的社交是由这位长子负责,有些夜晚,门厅里的灯亮了,将我家院子照
了一块雪白,然后就听见送客的声音。那长子的声调异常突出,音色又好,小钢枪
似的男高音。随着殷殷的送客声,门前的灯也亮了,照耀了大半条弄堂。他们的脚
步,清脆地敲击着弄堂里的方砖地,恰,恰,恰的,惊动了弄堂里那些习惯早睡早
起的人们。
这名青年显然是骄傲的,谁让他处处占人上风?长得好,运气好,又聪敏,气
焰总是很高的样子。其实,这正是他的天真之处,不晓得收敛,容易头脑发热,爱
逞强,还爱管闲事。有一晚,也是送客,客走了,他返身进门时,忽见我家墙头上
(足卷)着一个人影。就在他驻步抬头时,人影刷地溜下墙来,撒腿就跑。其时,
我们在房间,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见拔地而起一声高腔:捉贼!
推门而出,只见墙头横搭一块布料,是我家保姆白天浸了水后晾在院子里,忘记收
回屋里的,才知道是遭窃贼了。这是我们弄堂历史上第一次遭窃。因我们弄口设有
一个派出所,而在此前不久,派出所迁走了。整条弄堂都惊动了起来,纷纷推窗张
望。那贼和捉贼的看不见了人影,一前一后追上了前边的马路。人们都说是捉不到
的,做贼的到了这一步,只有华山一条道,还不是不要命地跑。可这一回,他却遇
上个不要命地捉贼的了。他竟然追上了小偷,将他扭送搬迁到另一条弄堂里的派出
所。在派出所里,他气喘吁吁地叙述擒贼的经过,几乎接不上气来,却依旧神采飞
扬。他的新婚的美丽的妻子按捺不住替他拍着胸脯,好让他气喘平些。当着众人面
又不好意思,拍了几下便红了脸收回手来,可过一时又忍不住替他抚几下。
他的妻子有着惊人的美丽,是那种欧式的,富于造型感的脸部轮廓,眉眼间且
是东方化的清秀。后来频繁露面于报纸和电影银幕的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
公主,就有些像她。他们的婚礼十分盛大,婚宴后走下汽车,走进家门,前后簇拥
着男女宾客,浩浩荡荡。而新娘显然懂得以抑代扬的道理,因是这一日的主角,众
星捧月的阵势,反装束得比平时含蓄,是朴素雅致的格调。她穿一身浅灰色西装,
剪裁十分可体,裙子齐膝,白绸衬衣束在裙腰里,上装是技在肩上,头发是长波浪,
直垂腰际。她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样亮,笑靥隐现着。她的美丽还在于如此地超凡出
众,可她却一点不傲慢也不尖刻,而是很和气,就是常言所说的“面善”。这一对
真是天仙配,隔年就生下了一个白胖女儿,完全是一个洋娃娃,而且聪敏伶俐。星
期日这一家出门,可是好看极了,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他们的美丽和风光,已经
到了那样的地步,就是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老子不是说吗?祸兮福所倚,福兮
祸所伏。
在我们弄内,我家院子的另一边,也是一个大家庭,居住着一整幢三层楼房。
这是沪上一位著名绸布行业主的正房家庭,他家的历史应是可在文史资料上查得到。
老太太是上海浦东本地人,想是伴随老先生起家,虽然如此家大业大,却依然保持
着勤俭的本分。有时见她在后弄里收拾些碎布,做扎拖把用。“文革”后期返还抄
家物资,老太太已经故世,在还回家的一张旧沙发中,竟发现藏着有金银首饰,藏
得如此完好,连翻地三尺的红卫兵都不曾发现,结果完壁归赵。这原是老太太积攒
的私房。他家经常有些本地乡下的亲戚来小住,小孩子就到弄堂里来玩,被调皮孩
子嘲笑他们的本地口音,却也不急不恼。老先生平日与二房太太共同生活,老太太
一个人带着一男二女居住在此。长子已娶妻生女,阿大阿二与我年龄相近,是我的
好玩伴。这家的生活显得比那一家平常得多,门户也不顶森严,邻里间来往略频繁
一些。这家的媳妇,也就是阿大阿二们的母亲,也很美丽,是另一种风格,比较古
典,五官特别精致和谐,亦很现代。因是几个女儿的母亲,又有着那样古旧的婆婆,
她的装束比较素朴,印象中从未化过妆,可那一股摩登气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虽
然她家阿大比我还大一二岁,可她却很年轻,似乎与那家的新娘差不多年纪。我们
这幢房子里,三楼住的是一户昔日买办的管家,是这条弄堂的老住户,各家的底细
都知道一些。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的,我父亲五七年戴“右派”帽子这事,他家都知
道。他家的外孙女也是我的玩伴,是个任性又嘴快的小姑娘,就是她,告诉我,阿
大的母亲原是某著名舞厅的舞女,阿大的父亲则是个有钱的舞客,在她十九岁时娶
了她,但夫家却极不满意这桩婚事,不允她进门,直到生下第二个女儿,才接纳了
她。不知此话虚实如何,我却很喜欢阿大的母亲。那家的新娘不管怎么说终有些高
山仰止,而她却是亲切的,平易近人的,而且说话风趣,看我们在一起玩得不怎么
高明时,会调侃我们几句。虽然我们只是小孩子,她却也很给我们面子。有一次,
我们找阿大玩,阿大,这位新入学的一年级生正在埋头做作业。我姐姐仗着她二年
级的学历,大胆地替她抄写生字。阿大很紧张,很没经验地不时觑着房门外、在走
廊上忙着的母亲的身影。这事情干得是有些浑,相信她母亲一目了然,但她竟没做
声,放我们过了关。
那时我还没上学,白天一个人在家,十分寂寞。小孩子一个人的时候,是可玩
出稀奇古怪的游戏。我大约是想象自己流了鼻血,将一个小纸团塞在鼻孔,不想吸
了进去,心中十分害怕,跑到后弄正在洗衣淘米的保姆跟前求援。保姆也手足无措,
不知拿我怎么办好。这时候,阿大的母亲听见动静走出来,一见这情形,返身进去
取了个镊子,将我横倒在膝上,强按住脑袋,没等我哭出声来,一下子就从鼻孔里
钻出了那个倒霉的纸团。
他们家虽然是大家,但并不招摇,也不神秘,他家保姆也说不了什么闲话,供
邻里们猎奇。只有两点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居家生活。一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始,他家
后晒台上,竖起了一杆天线,这表明他家有了一架电视机。在那年头,这是有些招
眼的,所以阿大阿二们对这个话题,嘴封得很紧。有一回,阿二突然说起了昨晚的
一个少儿电视节目,阿大立即用白眼制止了她。那时候,连小孩子都是识相的,一
看这情形,便也不加追问,就此罢了。还有一点则是他家院墙上的一周碎玻璃片。
前面已经说过,我家遭窃是我们弄堂里的头一遭,所以这周碎玻璃片显然不是防贼。
那是防谁呢?是防隔壁弄堂的孩子。隔壁弄堂是条人口拥挤的弄堂,本是不相干的,
可在大炼钢铁那一年,将我们弄堂与他们弄堂之间的隔墙拆去,抽出里边的钢筋炼
钢去了,自此,两条弄堂便打通了。他们弄堂的孩子,总是到我们的宽阔的前弄里
来踢球。球呢,又总是要越过院墙,落进院子。然后他们便十分自然地、身手矫健
地翻过墙头去拾球。为此,经常会发生争端。而有了这一周碎玻璃,他们便不能自
由进出院子。这是一个无声而有效的拒绝,对这些“野蛮小鬼”的尊严是一个挫伤。
“野蛮小鬼”,是我们弄堂对他们的称谓。有的星期天里,这家的儿子,就是阿大
阿二的父亲,便爬上墙头,栽花似地补栽着碎玻璃片。他的态度很专注,也很悠闲,
还带着些玩赏的意思,将这碎玻璃片栽得错落有致,在太阳下光芒四射。这时候,
谁对后来的灾难都是没有预感的。
也像是方才说的,这城市的革命是从剪裤腿、脱皮鞋开始的,我们弄堂里首当
其冲第一人,便是那家读土木专业的大儿子。这一日下午,他赤着脚,拎着皮鞋走
过弄堂,走进家门。他赤脚走回来的样子倒也还可以,并不十分的狼狈,走进门后,
还回头对尾随身后起哄的“野蛮小鬼”呵斥了几句。那帮小鬼见他气焰不减,就吃
不准是怎么回事,竟有些吃瘪地退了回去。可这只是个小小的开头,大事情接踵而
来。
我永远难忘在那绸布行业主家中,进驻了整整一星期红卫兵,有一日我走过后
弄,从厨房的后窗里,看见阿大母亲的情景。她正在红卫兵的监视下淘米。这已经
使我很惊讶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竟然还正常地进行一日三餐。更叫人意外的,
是她安详的态度。她一边淘米一边回答着红卫兵们的提问,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并且,她衣着整齐,干净,依然美丽。除去比通常神情严肃一些而外,没有大的改
变。这使我突然的一阵轻松。自从他家进驻了这伙红卫兵,整条弄堂就都笼罩着沉
闷的空气,小孩子不再到弄堂里玩耍,人们即便在自己家里,说话也都压低了声音,
那些喜欢聚集在后弄里说长道短的奶妈保姆们,现在安分地各在各的家中。人们怀
着恐惧的心情,想象他们全家老小这时的情形。有一些可怕的传说在邻里间流传,
说是他家老先生从二房太太处带到这里,七天七夜不被允许睡觉,轮番审问。我们
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位老先生,心里以为他又老又衰弱,要熬不过去了,这一家也要
熬不过去了。可是,却出人意外的,阿大的母亲竟还在淘米起炊。
不久,他家的生活有了变化,二房太太、三房太太全集中到这幢房子。而底层
则没收去,重又分配进两户人家。这两户人家显然来自遥远的城市边缘,江北人聚
集在棚户区。他们说苏北话,多子女,因申请不到煤气在后弄里生着煤球炉子,烟
熏火燎的。他们喜欢户外活动,我们安静的弄堂顿时变得嘈杂了,开始接近隔壁弄
堂的气氛。而前边的院子里则堆满了杂物,引火的木柴,花木凋零了,只剩下一颗
夹竹桃和一棵枇杷,兀自花开花落,青枇杷落了满地。而围墙上的碎玻璃早已在第
一次抄家的时候,邻弄的孩子闻讯赶来,欢呼着爬上墙头,扫得个一干二净。玻璃
碴子飞溅起来,反射着五彩阳光。这一刹那有一种残酷的美丽。
这一段日子,真是朝不保夕,说不准什么时候,红卫兵就来了。红卫兵来了,
邻弄的“野蛮小鬼”也来了。不是说过,弄口是一个小学吗?小学虽没有明确指令
参加文化大革命,可上课是上不下去了。小学生们正感无聊,这时也蜂拥而来,汇
集此处。一时上,简直像庙会一样。里面在抄家,外面墙头坐一圈人,墙下也是人,
又不知是谁领的头,还呼起了口号。和任何革命的时期一样,在大革命的浪潮之下,
进行着一些狗肚鸡肠的小过节。前来助威呐喊的小学生中间,有一个女生特别活跃。
她显然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所以虽然还不是红卫兵,却也穿上了一身洗白了的旧
军装。她革命最积极,并且又会爬墙又会上树,是墙头上唯一的女生。我们都同在
一个小学,她比我低一级,和阿大的妹妹阿二同班。有一回,她正爬在他们家墙上
呼着口号,突然一回眸,看见了躲在自家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她刷的一转身,指着
我大声喝到我的名字:你给我出来!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可我已没处逃跑
了,只得拉开门栓走到弄堂里。她纵身跳下墙头,冲到跟前,点着我的鼻子骂道:
是你说我偷东西吗?她的气势完全压倒了我,我很无力地辩解说:不是我说的。她
吼了一声:你还赖!就在此时,我看见她身后有一个人影,畏缩地一闪,心便使劲
往下一沉。这是我们弄内的另一个孩子,特别喜欢搬舌头,你明明知道她靠不住,
可当她来到面前,甜言蜜语地一说,你又相信了她,告诉了她极其机密的事情。我
确实很不谨慎地和她说过这话,至于是从哪里听来,我自己也忘了,很可能只是空
穴来风的只言片语。我回答不出她的责问,退又无处退,逼得无奈,便很卑屈地瞎
指了一个。这是一个最无权辩解的人,那就是这家的阿二,与这女生同班的同学。
我说:是她告诉我的。她听罢头也不回地冲进他家院子,挤在抄家的人堆里,大声
叫着阿二的学名,要她出来对质。这实在是一个恶劣的诬陷,在这样的情势下,可
谓火上浇油,不知道会给他家带来什么祸事。他们一家已经够倒霉的了。她没把阿
二叫出来,随她而来的是阿二的母亲,也就是阿大的。她脸上含着微笑,不慌不忙
的。也不知怎么的,这女生此时也平静了一些,对着我说:她说她并没有对你讲过。
我嗫嚅着,不知道这事该如何收场。阿大的母亲向我微笑着,没有一点追究的意思,
她说阿二的脑子稀里胡涂,说过了也会忘记的,又说算了算了的,那女生竟也敛了
声,放了我过门。我心里说不出的感激阿大的母亲,感激她的宽容,也感激她替我
打了圆场。
阿大的母亲就是这样,你可以说她会做人,会做人有什么不好?会做人终究是
她照顾别人,别人受益于她,和她在一起,你就会感到放心,舒服,愉快。那时候,
寂寞的我,总是不识相地在任何不适宜的时间里,出现在她家,找阿大阿二做伴。
她从来都对我亲切、和气,有说有笑。我们正处在发育的年龄,胃口特别旺盛,却
苦于时世不好,经济都很拮据。我家的情形略好些,还能有五分一毛的零用钱,我
们就一起出去逛街,到合作食堂喝牛肉清汤。那汤是真正的清汤,什么也没有,可
是强烈的咖喱味和味精味却使它显得味很厚的样子,能解一些馋。喝得胃胀,然后
很激奋地走在马路上,互相挽着胳膊。阿大的天性十分快活,开朗极了,处在这样
不安的困窘的境遇之下,依然不存什么忧虑。这大约也得益于她母亲的遗传,处惊
不变。这一种气质是非常优良的,它可使人在压榨底下,保存有完善的人性。其时,
他家基本已是靠变卖东西度日。我们逛街的又一个内容就是去旧货店看她家的东西
有没有售出。一旦售出就赶紧跑回去向她母亲报喜。在这样发发可危的境况下,阿
大母亲还是生活得从容不迫。她每天一早就去买菜,买菜回来的路上,打一缸淡豆
浆,回到家里,慢慢享用。有几次,她在马路上撞见我和阿大结伴喝牛肉清汤,吃
熟菱角什么的,事后就笑话我们没口味,急煎煎的也不惬意。使得我们很感惭愧。
有一天,阿大兴奋地奔到我家窗下,很神秘地向我展开一张五角的纸币。这可
是一笔大财富,够我们享用一大阵子的了。是阿大母亲给阿大一个人的,还要她保
守秘密,别让阿二等妹妹们知道。从这捉襟见肘的财政中划出这样一笔钱,可是不
容易的,这够阿大母亲喝大半个月的淡豆浆了。其实这是在帮阿大还情,也是给女
儿面子的意思。这一天,我们破例在合作食堂里要了一份两面黄炒面,再加上牛肉
清汤,真是无法形容的满足。
她家的女儿均长得清秀端正,也是得自母亲的遗传。稍成年之后,我母亲就起
意给阿二介绍男友。为什么给阿二而不是阿大,是有人人皆知却不便明言的理足由。
那就是,其时阿大还在农村插队,衣食无着,前途无着,阿二则分配在上海工厂里
做了一名操作工,是可考虑终身大事了。这虽然合情合理,可对阿大多少是个伤害。
虽然非常尊敬革命同志的我母亲,但阿大母亲还是婉言谢绝了。理由是阿大还没有
朋友,阿二怎么能先有。母亲虽然遭了拒绝,但却十分服气。就这样,阿大的母亲
虽然在复杂的世事里应付得很婉转,可却坚守着一些基本的原则,这些原则都是与
人为善。多年以后,我母亲到沪上一家著名宾馆赴宴,见隔壁餐厅前写着喜宴的字
样,新人竟是他家阿大的名字,便寻了进去。没等母亲从如云宾客中寻见阿大,阿
大母亲就已迎了上来。她特意将新人引到母亲跟前,行了三鞠躬礼。据母亲说,阿
大母亲竟然一点没有苍老,依旧美丽动人,穿着得朴素而得体,一点看不出是这对
晚婚的新人的母亲。他们的婚礼是沪上布尔乔亚的一种,隔墙听来,没有半声喧哗,
只在喜宴将临结束时,齐声唱起“祝你新婚快乐”的歌子。唱毕,轻轻地鼓了一阵
掌,便高尚地、文雅地、礼貌地结束了。
那医生家的,美丽的,高贵的,娇嫩的,公主般的新媳妇,在文化大革命的残
酷遭际当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承受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首先担起了这个
家庭涉外方面的事务。比如买菜,比如里弄里的学习。每当召集有问题的人家开会,
她便提个小板凳走过弄堂,走到那弄堂拐角处,狭小的、漏风的、晒顶的、油毛毡
搭建的小屋里,静静地坐着,领受着照章宣读或者即兴发挥的训斥。她双手放在膝
上,脸色很平静,美丽的眼睛看着门外,并不胆怯地接受着人们好奇的注视。再比
如每周四弄堂大扫除。她身穿高统套鞋,提着铅桶,将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因为天
寒,而在头上包一块羊毛方巾,围到颏下,系一个结。看上去就像苏联电影里的女
主人公。她看起来还相当有力,提着一桶水稳稳地走着,拿扫把的样子也挺好。再
然后,她便到里委生产组去接洽活计,编织小孩子的风雪帽或者连衣裤的活计。她
频繁地出入于弄堂,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但她的美丽并不因此而受损,她依然引人
注目。她的美是那种会对人形成威慑的,所以也容易激起人们触犯它的危险。其实,
他们一整个家都具有这样的气质,会叫人自卑而气恼。他们家说起来真没什么大事,
可却惹来了大祸,恐怕就缓出于此。
隔壁弄堂的“野蛮小鬼”,还有“野蛮小鬼”的已成年的兄长们,他们对这一
家格外地垂青,几乎每晚都要上门骚扰一番,以此寻乐。他们吃过晚饭,洗过澡,
吸着拖鞋,就来了。砰砰地敲着门,终究也不知是要干什么,没来由地将这家出来
应付的那个训斥着,提出的责问也是不知所云,因此便无从答起,于是就是“不老
实”,再接一轮训斥。出来应付的往往是这家的长子,他压着脾性,不得不赔着笑
脸,与这伙人周旋着。有一回,周旋得火起,竟挨了那当头的人一耳光。这于他如
何能受得了,向来是养尊处优,这伙人在他眼里,是与“瘪三”无异的。心里头是
天翻地覆,可也发作不得。那当头的一位,年纪也不小了,不知是个青工还是社会
青年。他衣冠很整齐,足登皮鞋,样子也还不顶粗鲁,却居心叵测。这是最可怕的
一个,心里不知压了有多少下流的意趣。他这一耳光打过去,便得了满足似的,再
嗜嗦了几句,得胜还朝。对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这家的长子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
字:他妈的,强盗!
那年头,也乱得很,到处都在竖杆子,遍地烟火的样子。不久,那长子的臂膀
上也套上了一个红袖章,上写某某战斗队的字样。他不无显摆地骑车在弄堂里进出,
也是表明身份的意思。就好比我母亲每晚临睡前,都要把我姐姐的别着红袖章的外
套挂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一样,意思是你们是红卫兵,我们家也有一个。而那长子
的气势显然是刺激了邻弄的那伙,他们在沉默几日之后,再一次上门滋扰。而这一
次,这家长子却早有准备。似乎,这几日他一直在等着他们来,现在果真来了。他
很爽快地打开了大门,与他们泡着,话头很硬,使得他们不甘罢休。正纠缠不清时,
弄堂里忽然大兵压境似地驶进一队自行车,来人都袖戴臂章。他们下了车便直奔那
伙人而来。 那伙人其实也是草包,大革命中阿Q那样的人物,本来就不甚明白这家
人的底细,更不知来人的来头,立刻就“缩”了。来人却不放过,紧着喝问。这时
节,其实比的就是气势,谁的气焰高谁就得胜。那伙人更嗫嚅了起来,想找台阶退
下去的意思。来人还是不放过,一定要问个究竟。这一回,邻弄的那伙可吃了苦头,
打头的那一个,因为最年长,其时就更狼狈相,只得讨饶,直讨到来人满意了,才
放他们回去。这伙人灰溜溜地走出弄堂,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他家长于可是扬眉吐
气了,过后还往左邻右舍送了一些铅印的战斗队刊物。看起来,他也是在为革命很
忙碌的样子。可是,弄堂里那些年长的住户却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说,他家要吃
苦头了。这都是我们城市的老市民,经历过数次革命,深知谁是革命的真正力量。
时间在令人不安的平静中过去了,接着,老医生医院的造反派上门了。他们来
寻找老医生。人们这才发现,老医生夫妇俩已有一段时间不看见了。这天,他家在
场的是二子,三子,大媳妇,还有二子的刚显出身孕的妻子,共同抵挡着这一局面。
造反派追问着老医生的下落,子媳们咬定一个不知道。从中午到晚上,人们已吃过
晚饭,他们这里还没完。大门敞着,房间里,楼梯上,走廊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邻弄的那伙也赶来了,积极为造反派出主意。然后,一个决定便形成了,并且立即
付诸行动。那就是,在隔壁中学的操场上,批斗这家四个子媳。中学的操场很快就
布好了灯光,拉起了横幅,人们刹那间拥进了操场,革命实在像是大众的节日,但
充满了血腥气。一切就绪,这家的子媳们终于在押送下走出家门。壅塞在弄堂里的
人们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走过去。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竟还保持着良好的仪
表。高大,俊朗,毫无委琐之气。大媳妇在后,扶着有身孕的二媳妇。从我家门前
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美丽的大媳妇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胆地迎接着人们的目光,
没有一点躲开的意思。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老医生在何处藏身。
我们弄堂里的老住户们,纷纷庆幸老大没在家。倘若他要在,那就完了。人们
说。这晚上,邻弄的那伙耀武扬威地在批斗会上张罗着,挥舞着皮带。他们是医院
造反派所发动和依靠的基本群众。人们还担心,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要保不住了。
可是,那孩子却奇迹地留存下来,并且健康活泼。我母亲在这晚上,对这家子媳做
出的评价,很简单,她说:他们有气节。
这家人家从此后就走上了霉运,房屋被没收,强行迁进几户人家,都是来自城
市边缘地区的贫困者,天生怀有对有产者的强烈仇恨。他们极尽欺侮之能事,都是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崇高名义之下。多次打到弄堂里来,不得已到派出所讲道理,没
道理的总是这一家。接着,长子单位又来逼迫他去往三线工作,他执意不去,逼迫
得急了,他绝望地吼道:不去!半条弄堂都听见了。然后心脏病发作,送去医院,
才算结束了这场动员。但自此他便失了公职,养家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妻子肩上,看
她忙碌地进出弄堂,四处寻找工作,不由想起曾有一次,我们听壁脚,听见这对年
轻夫妇吵嘴。就为了里委动员妻子去代课教书,而她却不乐意。吵到后来,她竟哭
了起来,似乎有着万般的难处。而事到如今,她竟也不慌不忙地担起了家庭的生计。
这,就是上海的布尔乔亚。这,就是布尔乔亚的上海。它在这些美丽的女人身
上,体现得尤为鲜明。这些女人,既可与你同享福,又可与你共患难。祸福同享,
甘苦同当,矢志不渝。
1998年8月9日
1998年8月23日
王安忆·妹头
寻找上海
我曾经在一篇小说的开头,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
的地方的历史。”其实,要追究也很难,这样的地方与现实联系得过于紧密,它的
性格融合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它对于我们太过真实了,因此,所有的理论性质
的概念就都显得虚无了。我真的难以描述我所居住的城市,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
和杂芜的个人生活掺和在一起,就这样,它就几乎是带有隐私的意味。
不过, 在十多年前, 我还意识不到这些,或者说,还没有碰过壁。在当时的
“寻根”热潮的鼓动下,我雄心勃勃地,也企图要寻找上海的根。我的那些寻根朋
友们骑着自行车沿黄河而下,听年逾古稀的老人讲述村庄的历史和传说。还有些寻
根者似乎是更早在插队落户的时期,就已被民间的习俗吸引,如今再回过头去发掘
出其中的涵义。更有的是学习考古的专业,得先天之便利,首先进入了发源的地域。
与他们相比,我的寻根,就显得不够宏伟。第一,是所溯根源的浅近,当这城市初
具雏形的时候,已到了近代,它没有一点“古”意,而是非常的现世;二,我的寻
找缺乏浪漫气息,我只是坐在图书馆里阅读资料,因为它的短暂,还不及留下遗迹,
即便有遗迹,也即刻淹没在新的建设之中。这个诞生于现代资本的聚敛之上的弹丸
之地,它的考古层在推土机下,碾得粉碎。我只有,阅读资料。
可我没有方法。我从一位杂揽掌故,索引,地方志,图书馆学的老先生那里开
来一张书单。书单上有:《同治上海县志》(四本),《报国上海县志》(三本),
《上海市大观》,《上海轮廓》,《上海通志馆期刊》(二本),《上海研究资料
汇编》(二本),《上海旧话》(二本),《上海闲话》,还有收藏于徐家汇藏书
楼的《上海生活》。那是在一九八二,八三年,出版业远还没有注意到这城市的旧
闻旧录,这些书完全是被遗忘的神情,破旧,纸张黄而脆,少有人翻因此布了薄灰,
并且又好像都是孤本,其中有一册被人借阅了,便再没有第二册可提供了。阅览室
严禁携带墨水笔,防止墨水洇染了书页。所阅书籍闭馆前全交到管理员手中,第二
日去时再提出来。在这样专业化的管理之下,坐在这一堆书前面,我却不知该从何
入手。打开每一本书,都觉得不是我要的东西,而我要的东西,则又变得迷茫起来。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看着,并且抄写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建筑,古迹,民情民风和轶
闻。可这些东西没有使我了解这城市,反而将我与它隔远了。阅读“志”,也使我
如坠云雾之中,不知如何才能与上海这城市联系起来。我的困惑甚至感染周围的人,
他们也对我生出困惑来。有一位老者见我在勤勤恳恳地抄写上海俚语,就问我是不
是在研究上海的方言。他问的都要比我知道的明白得多,我只能羞愧地摇摇头。对
这城市的感性被隔离在故纸堆以外,于是,便彻底地丧失了认识。
有一段关于上海地质形成的概述倒还与我的寻根思想呼应, 是这样写道的:
“在漫长的地质时期,上海曾经历过多次海陆变迁。约距今一亿八千万年的中生代
上三叠纪,上海同苏南地区都是古老的陆地。七千万年前的中生代后期,岩浆沿着
今松江县西北部一条东北一西南走向的断裂线涌出地面,经过风化侵蚀,形成后来
人们称成为‘云间九峰’的山丘,新生代第四纪以来的二百万年中,上海地壳总趋
势是脉动式地下降,海水大幅度进退,在不同的海面时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
相互重叠的古三角洲。冰期过后,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渐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陆
地复被海水所浸没。今上海中部偏西,一条西北一东南走向的岗身地带,是远古上
海的海岸遗迹。”这一段有些像诗,它给上海增添了史诗的色彩,使这个城市有了
一个远古的神话时期。
现实的日常生活却是如此的绵密,甚至是纠缠的,它渗透了我们的感官。感性
接纳了大量的散漫的细节,使人无法下手去整理,组织,归纳,得出结论,这就是
生活得太近的障碍。听凭外乡人评论上海,也觉得不对,却不知不对在哪里。它对
于我们实在是太具体了,具体到有时候只是一种脸型,一种口音,一种气味。
有一种脸型,它很奇怪地唤起我对某一条街道的回忆。这也是同个人经历有关
的,我在那条街上长大。自从我能够独立地出门,就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用我的
有限的零用钱,在沿街的小烟纸店里买些零食。这些零食放在一个个玻璃瓶里,包
成小小的三角包。那些零食,无论是萝卜条,还是橄揽,或者桃板,芒果干,一无
例外地都沾着甘草,甘草带着咳嗽药水的甜味。我实在吃不出有什么好的,可是我
还是要去买来吃。这好像是这条街上的女孩子的生活方式,她们勾肩搭背地,走到
街上,买零食吃。很多年以后,我又来到这条街,街上的景象已经大变了,可是迎
面走来了一个女人,她长着那种鼓鼓的椭圆脸型,眼睛略有些暴突,下眼睑挂着囊
袋,嘴是有些外翻的厚嘴唇,这种脸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但也不会十分地苍老,
它看起来总是中年偏上的样子。这脸带着些凶相,不是威严,而是凶。这在某种程
度上,表明着她的身份。她不是职业妇女,却也是谋生计的女人。她不是像家庭妇
女那么贤淑的气质,也不像那些上班的女性,态度郑重和矜持。她是,怎么说呢?
她是见过世面,但有着偏见,涉足社会,又守着陈规。她最最合适的营生,就是街
面上的小烟纸店的女店主。这类小烟纸店,是将自家的街面房子破出墙来开的张。
这条街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豪华的商店间着民居,在商家背后,就连着深长的入口
庞杂的弄堂。这些小烟纸店挤在繁华的街市里,却一点不显得寒谗,相反,它们很
坦然。店堂后面,往往是店家的灶间,夹了一架木扶梯,可上二楼。二楼很可能只
是个阁楼,便是他们的居家。他们常常在店堂里开饭,这种脸相的女人就端了饭碗
来做生意。
这种脸相有时还会呈现在男性身上,就是某一条弄堂口的,出租小书摊的老板。
他很精明地将他的小人书,一本拆成两本,甚至三本。因为借回家看要比当场看贵,
所以在他的木头打的书架底下,两排矮凳上,便坐满了看书的人,大多是些孩子和
年轻的保姆奶妈。他的形象还要粗鲁一些,带着些北风,穿着就好像一个拳师的行
头。黑色对襟的褂子,勉裆裤,圆口鞋。他的眼囊还要臃肿一些,嘴唇也更厚,推
着平头,一看就知道出自路边剃头挑子之手。他斤斤计较,决不允许你在书架上挑
拣过久,要就租,要就不租,要想在挑拣时偷偷看完一本,没门!收摊的时间一到,
他便飞快地从人手里抽走小书,不管你看完还是没看完,想再看,要就借回家,要
就明天再来。他清点小人书的样子,就像一个水果贩子在清点他的桃子或者梨。他
有时甚至会为了一本借阅过久的小人书追到小孩子的课堂上。他的口音里带着鲁音,
但他决不属上海那些来自山东的南下干部,风范大异。说起来,和那开烟纸店的妇
女也是大异,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是一路的脸相,一种小私营者的脸相。
另有一种脸相,是较为劳苦的。这是瘦型的,越人的脸相。眉棱较高,眼窝略
深,颧骨突出,嘴唇薄而宽,下唇有些往里吸,下巴则向前翘,俗话叫做“抄下巴”,
它大多是长在老年男性的脸上,带着焦愁的表情。带着这样的脸相和表情,忽匆匆
走在熙攘的人群里,上身前倾,双臂便自然而然地伸向后方。这也是这条街上的一
个名人, 小学生们刻薄地称他作“全身运动” ,因他走路的姿态颇似广播体操中
“全身运动”的那一节。他总是在街上奔走,为了不让人挡道,他就在人行道底下,
又正是逆行的方向,于是便在迎面而来的自行车边上危险地走着。这情景带着一股
忧伤,而这条街,真的,真的有着一股忧伤。他操的也是弄口生涯,是一眼老虎灶,
正式的名称为“热水站”。老虎灶烧的是烟煤,于是弄口便被熏得漆黑,好像是一
个黑洞,弄堂里的生活也显得得没有希望了。冬天的季节,暖和的星期天的午后,
就有人来喊水,他挑一担热水跟了送去。热水盛在木桶里,从盖口和桶缝里漏了出
来,滴滴答答地一路过去。浴室一般是在二楼,甚至三楼,他就担着水走上楼梯,
将水倒进已经擦洗干净的白磁浴盆里,这种午后,有一种起腻和清爽夹杂在一起的
气息,好像将房间里的腌臜和隔宿气都抖落到街上来了。他和他的孙子就睡在老虎
灶顶上的搁板上,过街楼的底下,只有半人高,连坐都坐不直。因此便看见那孙子
俯在枕上写作业。他孙子不完全像他,却很奇怪地与另一条弄堂里的某个孩子是同
一型的。
他同他的爷爷一样,也是瘦型的脸,却不如他爷爷的端正,并且个性化。好像
在遗传中受到了一种不幸的影响,他的轮廓有失均衡。脸型是窄长条的,中间部分
回了下去,鼻子则有些大。鼻梁倒是直挺的,全靠了它,整个面相才不至于塌下。
下巴也是抄的,却比较长,就有些夸张,加上倒挂眉和抬头纹,不由地有些滑稽了。
又不是叫人愉快的滑稽,而是有些伤感的,就像悲喜剧里的人物。他是个沙喉咙,
听起来声音便苍老着,更增添了悲喜剧的效果。他在这弄口长大,夏天里就穿一条
短裤,脚下趿一双木展,劈里啪啦在街上奔跑。这条马路的主人并不如人们以为的,
是那些摩登的男女,其实他才是。还有公用电话间里喊电话的阿跷,对面平安里的
大头。阿跷是社会青年,所谓社会青年就是无业青年,里委照顾在电话间喊电话,
由于脚不好,他总要等电话条子积起一迭,再去一家一户地叫。对方要是有急事,
就生生给耽误了。大头是个低能儿,头特别大,他从早就坐在弄口观看街景。他们
都是这条街上明星一样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们。渐渐的,他们的脸就变成了这条街
的标志一样的东西。
方才说的,另一条弄堂里与这老虎灶孙子同一型的那孩子,其实已不是小孩子,
应该是个少年。他的手脚都有病,似乎是软骨症,或者叫佝偻病。他的脸型也是那
样瘦长,疏眉淡目,下巴也很长,却不是抄下巴,而是地包天。他的声音与那孙子
正相反,又高又尖,像个聒噪的女人。他就是这样,甩动着畸形的手脚,尖起喉。
咙,在弄堂里追逐着小孩子。他显然是没有发育好的少年,这条街为什么会有这样
多的没发育好的孩子?并且,好像都是由他们在撑世面。他们的面相上,带着疾病,
风湿,缺乏紫外线和营养的症状。
还有一类的脸相,也是这条街上特有的。那均是妇女的脸相。一种比较的小的
脸架子,颧骨略高,鼻子略尖,皮肤白而薄,绷得很紧。最显著的特征是她们的颧
骨和鼻尖上,有着小片的红晕,这使她们看上去像刚哭过似的,有一种哭相。她们
大都是穿朴素的蓝布衫,身量比较小,头发齐齐地顺在耳后,手里拿一只碗,到油
酱店买一块豆腐乳,或者半碗花生酱。由于要走快,背便微微拱了起来。她们似乎
是从一种清寡的生活里走出来的,连劳作也是清寡的。因为是这样节约的生活,她
们倒也并不显老,只是面相寡淡。很奇怪的,这样的面相,可出现在各种身份的妇
女脸上:家庭劳作的妇女,还有文具店里的女营业员,甚至小学校里的女教员,所
不同的是,这些职业妇女的背不是拱的,相反,她们都有着一点挺胸的姿态,同时,
她们更突出了这种面相的一种特征,就是冷淡。她们缺乏笑容,甚至都不是和悦的,
使人,尤其使小孩子望而生畏。小孩子去买文具,往往会不敢拿找头,就转身回去,
然后在大人的押送下前来寻问。这时候,她便会问那孩子,是我不给你,和了是你
自己不拿?要孩子给她清白似的。孩子只敢嗫嚅着,她就转过身去不理了。要是在
家庭主妇的身上,这面相还比较温和,但却突出了可怜。她眼泪潸潸向邻人们述说
着她早夭的女儿:“小姑娘对我说,我要吃的时候你不给我吃,我吃不下的了,你
硬要我吃,我怎么能不生病?”即便是这样的惨剧,在她身上演出,也变得淡漠了。
也正因为此,才使她经受住了打击。所以当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以后,再回到这条街
上,看见她们走在行人里面,她们竟一点没有改变,我一眼认出了她们。生活像水
从卵石上流过一样,从她们身上走过,实在使我吃惊。
那时候,这条街上的脸相是很丰富的,不像现在这样整齐划一。并且每一种脸
相就附带着一种特别的行止,这就加强着它的与众不同。比如,那种窄额下,脸颊
从高颧骨向下巴处收拢,嘴有些撮起的男人,一律梳着光滑的分头,衣着挺刮,皮
鞋锃亮,他的儿子必是叫约翰,或者查理一类的外国名字。那些轮廓有些欧化的女
性,通常总是这条街上的“一枝花”。也不知道是由谁来评定的,但这称号却被人
们认同了。另有一类能与之竞相比较的,是称为“黑牡丹”的女性的脸。“黑牡丹”
的脸型是比较含蓄的艳丽,通常是小巧的鹅蛋脸,面上有笑靥,上眼皮略有些肿,
就像戏台上特意在眼皮上打点胭脂的旦角。这种面相似乎比前边那种“欧化”的脸
型,更容易和一些风化故事联系起来,而前种脸型却是比较单纯,也比较堂皇,不
像后者那样,带着些暧昧的气息。
后来,我离开了这条街,到了另一个区域,这个区域似乎没有这样多种多样的
有特色的脸型。这很可能是因为,脸型是感性最初摄取的印象,它直接为视觉接受。
而在略为成年以后,感官发育得更为深入,便被另一些较为抽象的事物所吸引。这
些事物,往往是含混的,模糊的形骸,边缘渗入在空气里,于是,这里和那里,就
连成了一片,它们形成了一种叫做氛围的东西。它们虽然不是物质性的,但它们却
具有着更大的影响力。它们有着一种溶解的性质,将一些有形的溶为无形。
在最为静谧的午后时分,这种称作氛围的东西显得极为突出。在那种住宅的区
域,又不是交通干道,所以连车辆都是少的。静谧中,有一辆无轨电车驶过,在街
角转弯。在这样的静谧的,窄细的,蜿蜒的,林荫布道的马路上,却设有两路无轨
电车。它们均是从西到东,贯穿了这个城市的街面。它们将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街
区,领略各路风光。这时候,它们在这个安谧的街角转了弯,驶上一条更为窄细的
马路,简直是人迹罕至的。梧桐树叶间闪着阳光,掩隐着一扇扇黑铁门,门上有着
镂花,可见里面整齐的房屋。铁门和铁门之间的墙,是奶黄色,砂粒面,吃了光,
颜色就变厚了。电车好像进人了私人的领地,进到隐秘的生活里面。电流的嗡嗡声,
还有转弯时的“叮”的一声,带来了些外面世界的活跃。但由于这里的隐秘的缘故,
这些声音就好像包了一层膜似的,是隔世的。电车转过弯,穿过那条更加离世的小
街,再转个弯,就驶上了前面的宽平的大马路,速度也略微加进了。那叮叮的声响,
也更明快了。这样的静,却决不是寂静,而是带着午休的性质,做着些浅梦,半睡
半醒中听见电车“叮”的一声。这还是入神或者说走神的时分,思绪漫无边际地游
走。所以这条街就像是罩了一个白日梦,带着膝陇的笑意和花影。再过些时,学校
就传出了眼保健操的音乐。这音乐在忙碌的上午并不显,到了下午就不同了。它本
来是有些突兀的,但午后的静谧却是氤氲的质地,它将突兀的事物的边缘洇染与柔
和了,所以事情就有了铺垫,一旦来临,反有着水到渠成的效果。音乐就这样起来
了,行云流水的旋律之中,间着清脆的叫操的女声,她的声音不是将午酣警醒,而
是使得有些迷茫和惘然。这城市由于居住的密度,因此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传到
学校的眼保健操的乐声。它们在同一时刻响起,就像欧洲城市上空的钟声。大约是
高音喇叭的缘故,眼保健操的乐声总是来自高处,有一种俯瞰的姿态,在屋顶上流
连,飘扬。午后,在此,便悄然结束。
相反,夜晚却不是那样静溢的。它也静,但静里却带着沉重,有些揪心揪肺的
东西泛了上来,还有些沉渣烂滓泛了上来,它带着涎水的气味,梦呓也变得大胆而
恐怖。野猫出动了,就像这城市的幽灵似的,从院墙上无声地疾跑而过。它们往下
跳,落地的一下,足爪那么柔软地一顿,特别叫人心里腻歪。那些夜归的脚步声,
嚓嚓嚓的,携裹着一股肃杀之气,还有敲门声,也是气咻咻的。还有一种是忘了带
钥匙,于是在窗下一迭声地叫门。静夜里的人声,听起来竟是凄楚得很。深夜里,
能清晰地听见隔壁人家“啪”地开了灯,这一声动静显得格外孤寂。睡眠集聚在一
起,挤压成房间那样的方格的形状,就叫人感到窒息了。这么密实的鼻息,一定是
有影响的,夜里不觉得,到了早晨便有感觉了。早晨的空气一点都谈不上清新,而
是充斥着一股被窝里的味道,阳光浮在含了潮气的空气之上,看上去混沌沌的。要
到午后才逐渐澄清,变得清亮起来。这个城市的夜晚在逼厌的空间里,更加压抑了。
楼房挡住了微弱的星光,路灯只是小意思,影影憧憧的。人不由自主就蜷曲起来,
偎依地挤着。神色都有些呆,做着一些木木的梦。倒是那些下雷暴雨的天,淋漓一
些,急骤的雨点带来了喧哗。人们相反感到轻松,看着窗外的闪电,发出夸张的惊
叫。闪电好像击传了楼房的层层屏障,所有的玻璃窗都在一刹那间,哗啦啦地打开
了,城市变得通体透明,夜晚便空廓起来。还有在很深的夜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
的一声汽笛,也不知是车还是船在起程。这也感到城市的辽阔,竟有着那样遥远的
地方,有一些暇思在暗夜下滋生出来。
这城市有一种时刻,特别叫人不安,就是早春里突然暴热的几天。人们还没从
冬天里脱身,已经嗅到了盛夏的气味,真是措手不及。身上背着棉的,热是热,又
不是正式的热,就没有了归宿。这几日都是凑合着过的,带着些观望的意思,看这
天气怎么走下去。由于一时没有结果,心里就很燥。这几日里,树叶突然就绿了,
可你并没感到多少欢欣,而是有些跟不上变化的沮丧,和疲惫。那些年轻的,乐天
的,极早换上的夏装,也加强着他们的灰心。这种孤立的天气,打乱了循序渐进的
节奏,也打断了承上启下的季候概念,他们甚至是会感到虚无的。好在,天又即刻
变凉了,甚至比暴热以前更凉,带着些严冬的味道。这样,他们才安心下来,回到
了过去的状态。气候多变的季节,城市里多少有些抑郁的症状,消极得很,街上多
是些穿着与气温不相符的人,带着抱怨的神色,得过且过的样子。而春天就在这样
的焦虑和颓唐的情绪中,度过了大半。
黄梅雨里,那是连怨声也发不出来了。这城市的房屋和街道,全是疲沓了,棱
棱角角软坍下来,轮廓变得模糊和浑浊。这不是“湿”,而是一种“皮”,“湿”
还要凛冽一些。最叫人绝望的是雨停了的时候,太阳从雨云后头酒出来,照着水洼。
水洼里散发出腐味,人身上全都散发出体味,头油味,还有衣服阴干的异味。这股
子气味可真是憋闷啊!尤其是在曹家渡这类旧区域里,好天里都有着阴湿气,这时
候就不谈了,空气简直成了牛皮糖。嘈杂的市面,全笼在皮罩子里,嗡嗡的,捏着
鼻子说话似的,那些沿街的密密匝匝的木窗瓦顶,滴出的不是水,而是油。小店里
卖的零头布料,也发散着阴干的异味,摸上去则发“皮”。人还多呢!这会子,抑
郁症又都好了,都来挤热闹了。挤的大多是糕团店,还不够粘似的。还有些炒货,
这时其实也都皮了,上面的酱油味,奶油味,甘草味,沾在手指缝里。这时候,一
股勃勃的兴致起来了,劲头粗得很呢!要能从远处看,这个伏在长江边的城市,正
裹在一团浮动不安的水汽里面,顶上积散着雨云,阴霾,还有太阳的光和热。
黄梅雨结束,就直接进了伏天,太阳突然间沙拉拉的,带了声响。抑郁症这会
儿是真好了,看出去的人和物,陡然地刷新了颜色,并且构了墨线。伏天的太阳多
么收燥,粘滞不清的一下子爽利起来。梧桐树叶在黄梅雨里养肥了,这时收藏了阳
光,再很吝啬地洒给地面上,或者沿街的窗台上。所有的声色都脱了那一层“皮”,
变得响亮了,还带了些金属的嚓啷啷声。那屋顶上的瓦,崩脆崩脆的,连人说话的
口齿都伶俐了。本来就是齿前音多,这时候更加细和碎,而且清晰,丝丝入耳。不
是说,墙面是砂粒的质感吗!这会儿简直发出绒头来了。现在热是热了,可热得很
肯定,堂而皇之,酣畅淋漓。气味都是干爽和蓬松的:蚊虫香的气味,西瓜的清甜
气,小儿痱子粉的薄荷味,都是草本的气味,是这城市最质朴的气味,是它的体味。
不过,这时候的午后就有些昏然了,也得让它打个盹吧!热气从路面,墙面,瓦面,
涌出,连最最背阴的,有着穿堂风的角落都洋溢着松爽的热气。空气里散布了一种
皮肤轻度灼伤的焦味,虽然是皮肉的气味,却也是干燥爽利的。
这街角依然是静。由于空气中的水分蒸发了,天空就突然空旷起来。于是电车
的电流声,以及转变的“叮”一声,便散发了。有些提不住,不如以往那么集中和
警醒。而与此同时,许多平时听不见的杂声,这时倒都发出了响。这响不是在齐耳
的地方,而是在头顶上方,还要高远一些,营营嗡嗡的。我为什么偏捡这街角来说,
是因为换了热闹的市面,你会以为我指的是市声。不是市声,而是气流从物体身上
摩擦而产生的声音。这城市的物体质地比较坚硬,而且有棱有角,最不吃声了。小
小一点动静,反射来反射去,便有了响。所以,在这大夏天,这热气就有着一股轰
然的声势。随了太阳西移,热气僵了下去,汗气就起来了。这是瀌湿了草席和藤椅,
再揩净晾干的汗气,夹了干草的皮肉的气味,有一点押昵气,但不是太不爽的。认
真地追究,什么气味其实都是人气,有时是捂着,有时是蒸腾出来。
初秋是性情最平和的时节,一切都有些像万劫有复地,回转过来了。墙上的砂
面收了绒头,树影变得纤细,疏落有致。电车转弯的那一声“叮”复又人耳,学校
里眼保健操的音乐适时地响起。这时的光和影是最为协调的,边缘清晰而柔和。这
城市的物体本来是拥挤的,多少有些杂乱,此时倒都成了受光体,影调反变得丰富
了。这时候,即便是那最嘈杂的闹市,也神定气闲的了。这城市的性子是燥的,可
也爽气,说过去就过去。它内里含着一股疾疾的动力,冲过多少关隘,终于达到平
衡。然后再疾疾地倾斜过去。它所以这样骚动不安,是因为它有欲望。要谈到它的
欲望,你就明白了,它就不能消停了声色,就连那个街角,没什么大动作,欲望也
要从电车的“叮”一声里露一露头。这时它是平衡的,松弛的阶段,带有些养性的
意思。使劲嗅一嗅,空气里有一股单薄的烟味。这是最清爽的人气了,不出汗,不
受煎熬。可是紧接着,凛冽的季节到了,一切又肃杀起来。树叶落了一批,又落了
一批,树枝秃了,露出了房屋的墙面,就有些惨淡了。这是一些酷烈的景象,但也
不要紧,只要去听,好天气里,最肃杀的角落,都响着藤拍打在厚棉被上的“嘭嘭”
声,鼓起的一蓬蓬灰,都是饱满的人气。这也称得上是轰轰烈烈的。午后呢?那电
车“行行”地开过街角,响的是“叮叮”的两声。还有,这干燥的冬日里,火烛难
免不小心,于是,救火会便时常,紧急地派出救火车,一路呼啸而去。还有警车,
俗称“强盗车”的,在冬天行人稀少的夜里,也显得格外喧嚣.一听到它们的声音,
人们就竖起了耳朵,想什么地方发生了危险的事情?这城市就是这么一激灵,一激
灵。
好了,现在上海已成了新话题,当时在图书馆,藏书楼,辛苦看到的旧书,如
今大批量地印刷发行,用最好的铜版纸做封面。可在那里面,看见的是时尚,也不
是上海。再回过头来,又发现上海也不在这城市里。街面上不再有那样丰富的有表
情的脸相,它变得单一。而且,过于光鲜,有一些粗糙的毛边,裁齐了,一些杂芜
的枝节,修平了。而这些毛边和技节,却是最先触及我们的感官的东西。于是,再
要寻找上海,就只能到概念里去找了。连语音都变了,一些微妙的发音消失了,上
海话渐渐向北京话靠拢,变得可以注音了。那些后颚上方、舌齿之间的音节,删剪
了之后,语音就变得生硬而且突兀,并且,困难于表达。总之,上海变得不那么肉
感了,新型建筑材料为它筑起了一个壳,隔离了感官。这层壳呢?又不那么贴,老
觉得有些虚空。可能也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又是处于激变中,映像就都模糊了,只
在视野里留下一些恍惚的光影。倒是在某些不相干的时间和地点,不期然地,却看
见了它的面目。那还是一九八七年,在香港,有一晚,在九龙的丽晶酒店闲坐,正
对着香港岛,香港岛的灯光明亮地镶嵌在漆黑的海天之间。这真是海上奇观,蛮荒
之中的似锦繁华,是文明的传奇。于是,陡然间想起了上海,那几句诗句又涌现在
眼前:……约距今一亿八千万年的中生代上送纪,上海同苏南地区都是古老的陆地
……海水大幅度进退,在不同的海面时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相互重叠的古三
角洲……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渐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陆地复被海水所浸没……
这画面何等壮丽,上海原来是这样冉冉升出海面,云雾散尽,视线走近,走近,
走了进去,被琐细的笔触掩埋,视线终于模糊了。
1999年4月7日 上海